愛你的仇人-生活
到京東看畫,看朋友的畫。朋友從老家來,在通州鄉里買了一塊地,有好幾畝吧。砌了一座樓,兩層,坐北朝南,歐式。余下的地方,辟作了花園,圖紙上的,暫時半充菜園,半為荒廢,蕪雜叢生。進得院門,有狀似牛犢的花臉狗虛作恫嚇,主人一聲斷喝,就立馬搖尾乞憐了。
狗的反應就是敏捷。進門,這回是客廳的門,進去了才知道,不是客廳,是展廳。既然來看畫,主人就直接把我們領到畫的前面。
一百平方米的展廳,四壁掛滿了作品。油畫,超級寫實主義。這是同伴說的,我不懂,換作照相寫實主義,明白了,就是畫得跟真的一樣。
瞧這幅:一副自行車龍頭,老式的,彎把,帶鈴——這是我年輕時騎的那種,永久牌的——外太空來物一般,突現在畫框的正中。是要破畫向我飛來?抑或是等待我飛身躍跨上去?說是照相寫實,其實比相片更具質感。金屬的锃亮耀得目眩,黑色的塑料把手猶散發著多情的體溫。
又一幅:書案之側,插滿毛筆的竹筒,打開的書,迷你的盆栽仙人掌,筆桿上鐫刻的小字:“壯志凌云”,清秀在目,書頁上的唐詩,李商隱的《無題二首》,豎排,仙人掌的纖刺,柔然挺然……并非一種風格,也有抽象的,我是外行,說不出什么流派,什么主義,遠看似星云在爆炸,熔巖在流淌,繁花在綻蕊,近觀,只見色彩的揮霍、擠壓、呼嘯。
看累了,看暈了,主人引我們去隔壁休息,這應該是客廳。我說“應該”,因為感覺上仍是展廳,外加畫室。畫布上的底稿,是一尊石獅,旁邊擱有照片,不知攝于何府何門。壁上掛的畫,基本是饋贈,都是同行送給他的,無非是山水、花鳥、人物,以寫意的居多。惟有一幅,掛在電視機后面的,是卓別林風格的漫畫——這是我的杜撰,作品由十多個獨立的畫面組成,乍一看,宛如卓別林的電影海報,
仔細看,不對了,人物的打扮、姿勢像卓別林,面孔卻是東方的,而且,而且……那五官,隱約有點像他的一個同行,也是我們共同的熟人。
“我知道你會認出他,”朋友說:“這畫平時掛在書房,今天特地掛出來給你看的。”
“這是不是,嗯,有點無聊?”我說。我知道這是他的仇人。其實也談不上有多大的仇,那位仁兄,畫藝不如人,偏生搗鬼有術,常常在關鍵時刻,比如畫作評獎啦、美協增補理事啦之際,背后施一些鬼蜮伎倆,搗朋友的空,于是就結下了梁子。
“你就這樣報復他?”我問。
“不是報復,只是化解。”朋友說:“報復是你一拳來我一拳去,看似痛快,實際等于幫對方的忙,因為你出拳之時,首先傷害的是你自己——你的情緒,你的心態,你的健康。我的漫畫是喜劇式的,把他的明槍暗箭化作輕松一笑。耶穌說:‘愛你的仇人。’詛咒你的,要為他祝福;凌辱你的,要為他禱告。我是凡夫,是性情中人,耶穌的告誡,無論如何做不到。但我可以把恨變成笑,在一種居高臨下的睨視中,把他的一招一式化解為動力的營養。”
“這也是21世紀的醫學,”我說,“惡劣的情緒會導致血管收縮,血壓升高,對身體非常不利,而愉悅的心情,有助于健康長壽。”
“我也是慢慢摸索出來的,生命,說到底,就是自身和周圍世界的一種大交換,包括物質和精神。”朋友說。
“以陰暗交換陰暗,以快樂交換快樂,這也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我說。
玩味漫畫中的那位仁兄,設想他的卑劣和渺小,禁不住悲從中來。
“你有仇人嗎?”朋友顯然誤解了我的神色,突然冒出一句:“跟我說沒關系,我也給你畫這么一幅。”
“沒有。”我斷然回答。“從前是有的,記得嗎,我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就叫《仇家死了》。真正的仇家,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人生的一種激勵,是成功之路必不可少的點綴。然而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從那以來,生活路上大大小小的干擾,當然不會或缺,但是,我不再把對手當仇人,那樣高抬了他們,也貶低了自己,我只是對他們心存悲憫,連嘲笑也不夠格。”
“唔……你似乎比我進了一步。”朋友沉思片刻,說,“看來,我得把這畫燒掉。”
于是摘畫,掏出打火機——眾目睽睽之下,那幅漫畫頓時化作了裊裊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