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釵:任是無情也動人-文苑
還記得寶玉生日群芳抽簽占花名嗎?寶釵抽到的那根簽子上寫著“任是無情也動人”。這告訴我們,她動人是真的,無情也是真的。
作為一個以熱情自居的人,我不喜歡寶釵也是理所當然,這種不喜歡到了三十幾歲才有改觀,首先因為我比以前更習慣了曹公的“皮里春秋”,也就是有話不好好說,其次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紀,評判事物不只是用意氣,還多少要使用大腦。于是對寶姐姐的無情與有情,便有了不同的感覺。
最顯寶釵無情的,是金釧去世時,她對王夫人的那一番“開解”——
王夫人疑心金釧勾引寶玉,所以將她攆了出去,金釧覺得恥辱,就投井自殺了。王夫人從一個過于嚴厲的主子,變成了間接殺人兇手,手沾上了血,自己都覺得戰栗。就在這時,寶釵來到王夫人房間請安,王夫人少不得要跟這個成熟穩重的外甥女兒談及這件驚悚之事,只說是因為金釧把自己的一樣東西弄壞了才處罰她,導致這般結果,真是自己的罪過。
寶釵嘆道:“姨娘是慈善人,所以這么想。據我看來,她并不是賭氣投井,多半是她失了腳掉下去的。……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涂人,也不為可惜。”
在金釧尸骨未寒之際說這種話,確實令人心寒。可是,這種時候我們能苛求她站在正義的立場上去指責王夫人嗎?就算是率真的黛玉,也肯定不會這么做。當然,寶釵本來可以選擇沉默,可是那種時刻,沉默就像是一種譴責。排除成見,我們且看看,寶釵說的有沒有道理——
金釧當然不是失腳掉下去的,是羞憤交加選擇自殺跳井的。這一做法看似烈性,但說她糊涂也并不為過。當然,如果痛苦到極點,人有自殺的權利,但金釧的痛苦并沒有嚴重到這個地步,不過是被攆出去罷了,即便不能再如在王夫人房中那么富足尊貴,做個自食其力的普通人總是活得下去的,哪至于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只怪她氣性太大了。生活中,我們也曾見過氣性大的人,為一句話、一點不公平的際遇,就撇下親人,撇下該承擔的責任,憤而自殺??瓷先偭遥谄胀ǖ脑u價體系中,也不過是個糊涂人。寶釵作為一個責任感特別強的人(這一點后面還要再說),如此評價金釧并不為過。
相形之下,更加體現寶釵無情的,是她對尤三姐之死的淡漠。眾所周知,尤三姐的結局是自刎,而她的心上人柳湘蓮則跟著一個道士遁隱了。薛姨媽聽了驚奇不已,薛蟠則為之落淚,唯寶釵理性得讓人毛骨悚然,她說:
“俗話說得好,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前日媽媽為他救了哥哥,商量著替他料理,如今已經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說,也只好由他罷了。媽媽也不必為他們傷感了。倒是自從哥哥打江南回來了一二十日,販了來的貨物,想來也該發完了,那同去的伙計們辛辛苦苦的,回來幾個月了,媽媽和哥哥商議商議,也該請一請,酬謝酬謝才是。別叫人家看著無理似的。”
你看,在寶釵眼里,尤三姐的死、柳湘蓮的遠遁,還不如請伙計們吃飯重要。人命關天,她連一絲好奇、一點談論的興趣也沒有。作為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她的這種冷漠,比之前在王夫人面前的圓滑,更不可原諒。
然而,唯有這樣的寶釵,才是真正的寶釵。
不錯,寶釵是無情,但“無情”這個詞,就一定是貶義詞嗎?就算她為尤三姐、柳湘蓮落下同情之淚,又有什么用?寶玉還為晴雯寫過《芙蓉女兒誄》呢,還不是轉臉就與黛玉說笑起來?死去的不能復生,遠遁的不能回來,除了證明自己的同情心,制造些情緒的垃圾之外,真不如請伙計們吃飯有意義。
而寶釵要做的有意義的事還有更多。比如,盡她所能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給林黛玉送燕窩、為史湘云辦螃蟹宴。對這些,你可以說是收買人心,帶禮物給趙姨娘也算是她不愿得罪小人的表現,但是,她對邢岫煙的幫助,卻沒法做任何功利性的解釋。邢岫煙是邢夫人的侄女,和父母一道依傍姑姑生活。邢夫人對這個侄女并不關注,賈府其他人只拿她當個窮親戚,時常惦記著照顧她的,唯有三個人,一個是平兒,一個是探春,還有一個是寶釵。
《紅樓夢》里,平兒幾乎是最為善良的一位,況且怎么著邢岫煙也是鳳姐婆婆的侄女,照顧她,也算是禮數上的事;而探春,是在邢岫煙和薛蝌訂婚后送給她一枚玉佩,是錦上添花;唯有寶釵,是她在和邢岫煙沒有任何關系時,經常施以援手,實打實地雪中送炭,而且這種善心,她不愿別人知曉。
還有,寶釵知道香菱想進大觀園,就以人少為理由,跟薛姨媽要來香菱。香菱到她那里之后,寶釵也并不管束她,任由她跟黛玉、湘云學詩,寤寐輾轉,只是取笑,并不阻攔;探春在大觀園里搞改革,分產到戶,寶釵指出分到地的婆子們得了實惠,也不要忘了那些沒分到地的婆子,她建議分到地的將利潤拿出一部分給沒有得到地的,人人受益,皆大歡喜。寶釵的善良潤物無聲,能落到實處,卻從不樹起善良的大旗。
這就是大善與小善的差別。小善者,是婦人之仁——這個詞是從《史記》中來的,是韓信對項羽的評價,歷來人們都重視這個詞語中的“仁”字,卻不知“婦人”才是重點。韓信這樣解釋這個詞:“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至使人有功當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謂婦人之仁也。”項羽的仁義更多的是一種態度,會為別人的疾病落淚,做出慈愛的樣子,真正關系到利益時,比如說要對屬下進行封賞時他卻是吝嗇的。更何況,“所過無不殘滅者,天下多怨,百姓不親附,特劫于威強耳。名雖為霸,實失天下心”。韓信將這樣的偽善冠以“婦人”之名,似乎婦女觀相當落后,但我得說,這種“善”在婦女中確實能得到更多的體現。
在古代社會,婦女作為弱勢群體,更依賴人際關系,更需要博取善良的美名,這使得她們往往夸張自己的感情,又不愿有真實的付出。至于現實中,我有個親戚就是這樣,談論起別人的悲慘遭遇,沒有誰比她心更軟,更容易掉眼淚,完成這種低成本的感情消費之后,要是讓她捐助別人一毛錢,她都要像賈薔似的跺跺靴子,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子,說聲“天不早了”,瞬間土遁了。
寶釵則是君子之仁。行善,于她,與其說是一種道德訴求,不如說是一種行為方式。這個有智慧的少女,早就一葉知秋地參透世間沒有永遠的繁華,她對王夫人說:“姨娘是深知我家的,當日我家也是這樣冷清。”她不像寶玉那樣有著盲目的安全感,也不像鳳姐以為總有個法子可以永保家族基業,寶釵知道聚散興衰是人世必然,雖然家業尚可維持,但她已做好衰敗的準備。她收斂自己的情緒,簡化日常所需,盡可能地去幫助別人,因為苦境是常態,困窘之人是同類,她為他們所做的,也就是為自己所做的。
所以,她的“情”無所謂無,也無所謂有,不用任何標榜,她只是朝著利人利己的方向去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