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太陽最近的時光-情感
我翻過很多字典,對芒種的理解,仍不及大字不識幾個的父親。
對節氣,父親嗅覺靈敏,尤其是芒種。過了小滿,他就坐臥不寧,整天在地里轉悠,回來時,一雙手能洗黑一盆水。
在我最初的印象里,芒種有些痛。陽光和麥芒如箭矢,蜂擁扎在身上。父親卻不在乎,光著膀子,揮著鐮刀,任它們上下夾擊。“折戟沉沙鐵未銷”,形容他再恰當不過!那黃銅般的身體,就是銅墻鐵壁,鋒利的陽光和麥芒傷不了他,紛紛折落,沉沒在滾滾的汗水中。
我也曾學過父親“氣吞山河”地收割麥子。烈日熾熱、麥芒扎人,我很快就敗下陣來,腿上掛彩,掌心磨出水泡。父親說我不是干活的料,打發我回家讀書。以后,每年麥收時節,我都是父親的觀眾。
那時,機械稀少,所有農活都靠一雙手。無論大人還是孩子,都忙得熱火朝天。我看不下書,就去送茶水。更多時候,我坐在地頭的樹陰下,看父親割麥。麥芒如刺,麥粒滾圓;太陽刺眼,光芒萬丈。我慚愧地垂下頭,我成不了父親那樣的人!
我決心好好讀書。“種不好地,就把書讀好。”父親的話我都記著。我沒有辜負他,從小學到高中,我的成績和他的麥子一樣“出類拔萃”。一說起我,他的眼就瞇成一條縫,就像樂呵呵地看他的麥子。
高考前放假,我回家正趕上芒種。“芒種芒種,忙著收忙著種”,我卻是閑人,雖然個頭超過父親,卻只干些送茶遞水的活。天熱,我望天,奢望找片云彩。太陽像碩大的麥粒,陽光是麥芒吧!刺到身上,如芒刺背。父親喝口水,抹把臉,汗珠飽滿,像太陽,像麥粒,滾滾落下。
父親讓我回家看書,地里的芒種屬于他,我的芒種是高考。我悻悻然向家走。書上說,芒種,“謂有芒之種谷可稼種矣”。我想,“芒”不僅指“芒之谷”,還指“芒之光”——光芒、時光,而“種”則包括收獲和播種。“芒種”說的是生生不息的嬗遞,就像父與子。
父親收割麥子,就像我做考題;盤點收成,就像我估分;而播種,則像我填報志愿。父親說得對,我的芒種是高考,他的高考是芒種。我們都做著同樣的事,只是他在鄉間,我在城里。
如今,我生活在城里,除了單位,就是家,我很少出去。我住在二十一樓,但并沒離太陽近些。霧霾遮住天空,空調混淆四季,那“如芒刺背”的時光,已遙不可及。
又是芒種。想起那年,陽光明亮,我和父親席地而坐。他盤算收成、播種,我思量高考、大學……現在,父親還做著同樣的事!只是我們已天各一方。我開始懂得,那離太陽最近的時光,也是我離父親最近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