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石解醉-萬葉集
半生飲酒,積累總量也當數(shù)以噸計了,也許是因為神經(jīng)遲鈍,或者汗腺發(fā)達,小酌如喝白開水,豪飲傷胃而不上頭,從未嘗過醉的滋味兒,未免是個缺憾。所以此次去看陶淵明的醉石,腿腳比誰都快。
在眾多與廬山結緣的詩人中,只有陶淵明是土生土長的九江人。車到星子縣溫泉療養(yǎng)院,由當?shù)靥諟Y明詩社的胡兆祥同志領我們步行到栗里村。陶淵明歸隱故鄉(xiāng)上京村,48歲時一場火災后移居栗里。栗里至今還有不少陶姓,但東晉以來火災不知發(fā)生過多少次,村子早已面目全非,哪里去找詩人的故居?在一座不大的柴桑橋邊,聽胡兆祥講陶淵明,繪聲繪色,如同戲文。
醉石在北山腳下,不過三四里,可是一場大雨過后,田埂泥濘難走,顯得路很長。小路蜿蜒,丘陵漸高,過一小村,雞鳴犬吠有先古遺風。突然一座名叫虎爪崖的山峰拔地而起,黑色山體像蹲著一只老虎,從趾縫里溢出一股清泉,聚水為池。相傳陶淵明收工之后,常在這里涮帽洗鋤。當年池邊還有五株柳樹,引發(fā)了《五柳先生傳》。而今幾經(jīng)滄桑,濯纓池還在,五柳不見了,只能從禾浪中閃現(xiàn)的石腳瓦礫想象風光一時的五柳館的影子。
溪左崖畔,一方巨石橫出,高七八尺,踩石窩而上,頂部是二丈見方斜面,平滑如席,可坐二三十人。石上小字漫漶,大字《歸去來館》是朱熹手書,胡兆祥說《星子縣志》有朱熹為顏真卿醉石詩寫的跋:“栗里在今南康治西北,山谷中巨石相傳是陶公醉眠處,予嘗往游而悲之,為作《歸去來》于其側。”
我脫下汗衫,輕拭石面,仔細辨認傳說詩人留下來的耳跡酒痕。一個小小凹陷倒也相似,有耳輪耳垂,耳窩處好像還有酒香散發(fā)。再擴大看,似乎有幾條石頭紋理如形體線條,勾勒出一個瘦骨嶙峋詩人醉臥,正如陶詩所說:“雖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一千多年了,詩人還長醉未醒。
幾位陶淵明的崇拜者,坐在醉石上,搖頭擺尾,一遞一句地背誦起陶詩來。“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故人賞我趣,挈壺相與至,班荊坐松下,數(shù)斟已復醉”……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早就說過“淵明之詩,篇篇有酒”,念著念著嘴里就有了酒味。索性學著詩人的樣子,仰面朝天,四肢伸展寫出一個大字,頭也漸漸大起來,心跳加速,血流增快,神經(jīng)上彈起輕音樂,暈暈乎,飄飄然。我忽然悟到,這就叫微酡、醉意。我真的醉了,在醉石之上醉了。
良久,爬起來,站在醉石上,打量周圍環(huán)境。背靠廬山,面向平疇,一邊鄱陽湖碧波蕩漾,一邊不知名丘陵逶迤,“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多么美啊!窮困潦倒的陶淵明想必每日以此秀色做下酒的菜肴,對山水頻頻舉杯。這和平淡雅的環(huán)境陶冶了詩人的性格,也與他淡泊靜穆的心境和諧一致,融為一體,于是就產(chǎn)生了心醉的效果。不像一般酒場,吆五喝六,杯盤狼藉,開始甜言蜜語,中間胡言亂語,最后不言不語,放倒幾個才算喝好了,不過是身醉而已。
陶淵明退隱嗜酒也與他信奉玄學有關。東晉時廬山是道教、佛教、經(jīng)學、玄學各種思潮斗爭的中心。同稱“潯陽三隱”,慧遠和尚與劉遺民信佛,慧遠著有《形盡神不滅論》,陶淵明信玄學,主張“形盡神滅”,寫了哲理詩《形影神》,具有樸素的唯物主義因素,比范縝的《神滅論》早一二百年,是中國詩史上一個亮點?!稓w去來辭》說:“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他服膺自然,希望在自然無為中做到心遠意靜,從“自然”中追求“得意”與“得生”,也就是追求精神上的樂趣與慰藉,至到《桃花源記》那想入非非的烏托邦。
我也詩酒幾十年,但在陶老先生面前還是小巫一個,遠達不到他老人家的境界。恕我酒后妄言,如果我和他喝酒,也得勸上幾句:何必呢,想開點!陶淵明是個有政治抱負和遠大理想的大詩人,不過借酒澆愁,忘卻眼前,逃避斗爭,利用自我麻醉來填補靈魂的空虛。或者借酒撒瘋罵罵人,一吐胸中塊壘,而不必負責任,“君當恕醉人”嘛。這一點蕭統(tǒng)早就看破:“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者也。”不是偶有不慎,于《讀山海經(jīng)》第九首也泄露出“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長在”的天機,一改渾身靜穆,露出金剛怒目的一面嗎?
所以對于陶淵明不能如白居易所說:“篇篇勸我飲,此外無所云。我從老大來,竊慕其為人。其他不可及,且效醉昏昏。”陶詩是醒中有醉,醉中有醒。這個醉石也是以清白之身,蒙受千古醉名。醉石,實則醒石,是陶淵明的化身,陶淵明的紀念碑。
告別醉石,依依不舍,它教我懂得了酒,懂得了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