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我的心-文苑
《紅樓夢》里,香菱學寫詩,寫一首不成,再寫一首還是不成,便“挖心搜膽,耳不旁聽,目不別視”地一路思索下去。探春逗她:“菱姑娘,你閑閑罷。”香菱怔怔答道:“‘閑’字是十五刪的,你錯了韻了。”夜里還是想詩,兩眼鰥鰥,直到五更才蒙眬睡去。
夢中得詩八句:“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博得嫦娥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這首好,香菱學詩算是成功了。之所以成功,因為她走了心,吃了苦,但她并不覺得苦,因為喜歡。
讀書和寫作是苦的,可也是我喜歡的,若是把這些拿掉,反而是苦痛折磨。
在我們的世界里,“成”和“功”這兩個字凝成一個小詞,像一塊厚青磚,虎背熊腰,方方正正。一塊塊厚青磚砌成一幢幢城堡,有大有小,既是領地,亦是界限。界限之外,不是你的地盤,他年回首,心頭難免會有對城堡之外的向往與遺憾。
心是不說謊的。得了名的人說出名無趣,得了利的人又說發財無趣,那這樣的活法大抵就是無趣。真正的有趣是想出名的人出了名,體味到出名的趣味;想發財的人發了財,體味到發財的趣味。這個“味”有了,這個活法就算成功了。
庸庸碌碌至今,我終于清楚了自己既沒有安邦定國之才,又沒有凌云鴻鵠之志,過起了偏居一隅、自由自在,也是我夢寐以求的好日子。
猶記得薄春初至之時,榆錢早發,路邊看見青凌凌的幾枝開,拿個小籃捋了半籃下來,裹上一點點面,炸成榆錢丸子,入口一股清甜;春日漸深,梨花開了,百畝梨園,人樹皆靜,蜜蜂嚶嚶嗡嗡,我是繞樹周轉聞花嗅朵的大黃蜂。春天再深些的時候,槐樹一夜之間吐了花,又拿個小筐掐了十幾枝下來,捋下青白瓣嫩紅蒂兒的花兒,洗干凈,拌上玉米面,蒸了一屜槐花“苦累”,竟也不覺得光陰浪費。這樣的活法,我內心覺得安適。
陶淵明回了家,喝著薄酒,看著庭院里的樹枝,在自家的小園子里轉悠轉悠,看看天,看看云,看看鳥。天晚了,還不愿回屋。不要高朋滿座,不要你來我往,就這么出門訪訪田野溝壑,林木清泉,和田地里干活的老農談兩句天。他在那個社會的普遍價值體系里,算是失敗的吧?可是,這樣的活法卻贏得了自己的歡心。
陳忠實去世了,他的《白鹿原》寫得實在是好。我到現在也搞不明白他做過什么樣的官,擔當過什么職位,因為他在官位上毫無建樹。他就是寫小說的人,他就喜歡寫小說,讓他在當官和寫小說之間二者選一,他必選寫小說,若是為做官而棄寫小說,他會不開心。
濮存昕不愿當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副院長,他就愛做演員:“讓一個演員介入管理,真的不行,這是把我毀掉。我自始至終都是演員,我自己評定自己,我那點水平,撐不起人藝的發展方向。”哪個是成功,做演員還是做院長?很顯然大家都認為是做院長,可是讓他做院長,不讓他演戲,他會不開心。
無論什么境地,什么情況,優游卒歲也好,官高位顯也罷,發大財也好,戴著草帽下田也罷,你的活法應了你的心,就是成功了。哪兒來的什么成功學?人生目標就是五個字:我為我的心。
就這么簡潔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