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沒什么好看的-文明
家里有親戚從中國來旅游,紐約這站我做地陪。這個活兒原本不難,在過去的18年里,我已經不止一次扮演這個角色,接待過好幾位親戚、朋友、親戚的親戚、朋友的朋友。不管是來開會的、來旅游的、來培訓的,還是來考察的,到了紐約,都是按圖索驥,在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聯合國總部大樓、自由女神像、華爾街這些舉世聞名的景點匆匆走上一圈,咔嚓咔嚓拍些照片,再到唐人街的中餐館吃一頓似是而非的中國飯,大家就都心滿意足,而我也算得上仁至義盡、功德圓滿了。但最近這些年,情況變得復雜起來。
比如這次,我們一行在曼哈頓逛了一整天,最后來到霓虹環繞、流光溢彩的時代廣場。坐在廣場中間的觀景臺階上,眾親戚發話了:“這就是時代廣場啊?這么小!”
“是啊。”我語帶歉意地說。
“這些霓虹燈什么的還不如我們國內的好看呢。”
“是嗎?”我訕訕地說。
“這兒好像沒什么呀。”
“就是嘛。”我隨聲附和。
“那為什么還有那么大名氣呢?”
這個問題我本可以做一場兩小時的PPT演示,但親戚們顯然并不感興趣,沒容我開口就拋出了下一個問題:“那我們來這里看什么呢?”
“嗯……看人吧。”我實話實說。
所有人都笑了,但我是認真的。
多年來,我在采訪來自中國的移民或游客時有個習慣,總會問一問他們初來乍到時,紐約留給他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這本來是個無心之問,為的是給接下來的對話暖場,但當這些答案串在一起時,竟能折射出時代的滄海桑田。
一個20世紀80年代初來紐約的藝術家說,那個年代中國的牙膏還是鉛皮包裝,曼哈頓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讓他看得目瞪口呆;一個20世紀80年代末來紐約的國企職員說,紐約超市里豐富的商品,讓她眼花繚亂,她曾經在擺放洗發水的貨架前站了半個小時,還是不知道上面擺的十幾種大小、顏色各異的瓶瓶罐罐該買哪個好;一個20世紀90年代初來紐約的大學教授說,他很想逛逛第五大道上的名品店,卻沒敢進去,覺得自己太寒酸;一個20世紀90年代末來紐約的高中生說,他第一天上學,學校里發了紙盒裝的牛奶,他花了好久都沒搞清應該怎么打開——此前他沒見過紙盒裝的牛奶。一直到2000年,我來美國留學的時候,對于公園和運動場上隨處可見的飲水器,我還是好奇了很久,特意拍了張喝水的照片發給爹媽顯擺。
這些現在聽上去就像老相冊里那種加涂紅臉蛋的照片,色彩鮮亮卻蒙著歲月的煙塵,一看就知道屬于另一個年代。最近這些年里,這個問題的答案清晰、明確,卻也變得越來越千篇一律,大抵都是:“紐約,不過如此。”
移民來的人一落腳就開始懷疑來這里是個錯誤的決定,慕名而來的觀光客也難免像我家親戚那樣摸不著頭腦:這里的地鐵站光線昏暗,軌道上老鼠橫行,遠不如中國的敞亮氣派;高級餐館也鮮有包間,用的餐具看上去都很有年頭了,遠不如中國的光可鑒人;曼哈頓動輒千萬美元一套的豪華公寓,從外面看上去也不過就像中國大城市里隨處可見的現代化高樓;中央公園不過是一大片草坪;華爾街不過是幾步就能走到頭的小巷子……真的,來這里看什么呢?
2023年,美國的半官方旅游推廣機構“美國牌”拍了一個紀錄片《國家公園探險》,在15個國家的120多個城市放映,希望吸引外國游客來參觀美國的國家公園。中國游客被列為重點目標人群。
“美國牌”的市場部總監湯姆·加爾齊利是個有多年經驗的老導游。他告訴我,之所以把中國游客列為重點,是因為中國已經過了出國游的“青蔥階段”,開始出現第二次、第三次來美國的“資深游客”,他們需要的不是到著名景點走馬觀花,他們對深度主題游應該會更感興趣。
商人的嗅覺是靈敏的,他們往往能比普通人更先一步預測到市場需求。在這個前提下,說不定也是時候跟中國游客說一說那個不在旅游手冊上、被大多數人忽略卻最值得看的紐約。
說實話,這年頭紐約已經找不到能讓見多識廣的中國人有興趣抬抬眼皮的豐饒闊綽和富麗堂皇的景觀。富饒、奢華、“高大上”,早就悄悄地轉移陣地,成為中國的景觀。如果說紐約還有什么在中國不常見到的東西,那只能是來自世界各地,膚色、發式迥異的人們共同構建起的多元文化。
有一次,我和一個中國來的朋友走在曼哈頓街頭,他突然說:“這里好像沒有多少美國人。”我知道他指的是白人。紐約的850萬人口里,白人只占不足一半,將近四成是在外國出生的移民。但他們就是美國人,或者說他們就是紐約人。他們帶著各自的文化和習俗,來到這個被稱作“大熔爐”的城市,劃地而居,形成了“唐人街”“韓國城”“小印度”“小加勒比”這樣特色鮮明的城中城。因此也有人說,紐約并不是“大熔爐”,它更像一個“色拉碗”——人們并未真正融為一體,而是各自為政。但不管你把她叫什么,正如一句英語俗語所說的:Itiswhatitis。(該是什么就是什么)——紐約呈現出的大概就是不同種族和文化背景的人雜居共處的最可行模式。
也正因為有了這些各具特色的小區,連接時代廣場和華人聚居區法拉盛的7號地鐵線才會被稱為“國際快車”——據說這趟線經過的地區,人們說的語言有100多種。沿途你可以品嘗到眾多國家的特色美食,欣賞到不同民族的服飾,在沿街的小店里見到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對中國游客來說,逛這些地區大概需要勇氣。非主流的美食未必能滿足根深蒂固的中國胃,非主流的樣貌也未必能滿足中式的審美,名氣不夠大的非景點照片發到朋友圈也不見得有人點贊。更重要的是移民聚居區往往是他們母國面貌的潦草翻版,而居住在7號線近旁的移民,他們的母國大多在經濟上遠遠落后于中國。誰愿意遠道而來,去看一些破舊、衰頹、雜亂無章的第三世界景觀呢?
但正如外國人到北京最愛逛的胡同一樣,紐約這些雜亂的少數族裔街區里有這個城市最讓人心動的眾生相。它們的使命并不是展示中國游客已經司空見慣的都市繁華,而是呈現人在這個世界上從樣貌到習俗千姿百態的存在,以及與這些千姿百態的人比鄰而居、相互依存共生的可能性。
在這個越來越以“我們”和“他們”劃分的世界上,“我們”對“他們”從信任、接受到欣賞是個漫長的過程。如果每年來到紐約的100萬中國游客能從紐約的見聞中更切身地了解多元之美、拓展包容之心,從這里開啟一段對“異類”以同理心相待的旅程,那就真的算是不虛此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