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座城-文苑
一
2023年6月初,央視節目《朗讀者》上,主持人董卿問一位老太太:“聽說很多媒體要采訪您,都被您婉拒了,因為您太忙,也不喜歡接受采訪。可為什么這一次我們能請動您?”老太太沉思片刻,慢慢地說:“因為我老伴兒愛看這個節目。這輩子我欠他的太多,而他的時間可能不多了,我要盡量彌補……”
這位老太太是誰?
她叫樊錦詩,曾是敦煌研究院院長。“我父母是杭州人,但我出生在北京。”樊錦詩的父親是從清華大學畢業的工程師,特別喜歡古建筑。小時候樊錦詩經常跟著父親在北京城內外的古建筑里一泡就是一整天,時間一長,她也喜歡上我國數千年的歷史和文化。1959年高考時,她毫不猶豫地報考了北大考古系。
在北大,樊錦詩發現有個來自河北農村、名叫彭金章的男同學對自己特別好。比如泡圖書館,他會用一本書替她占位子;學校開運動會,他悄悄地遞給她一副手套;她從家里回校時總會在學校大門口跟他“巧遇”,然后他幫她把行李送進宿舍。樊錦詩大著膽子問:“你是不是喜歡我?”彭金章一邊拼命點頭,一邊紅了臉。“喜歡你就說嘛!其實我也喜歡你。”兩個人就這樣相愛了。
1962年,樊錦詩到敦煌去實習。“一到敦煌我就被徹底震撼了:精美的壁畫,被稱為‘東方維納斯’的雕塑,數百個洞窟里囊括了中國從前秦到元代1000多年間多種形式的雕塑和繪畫藝術。”
可是,藝術再美,也掩蓋不了現實生活的艱苦:沒有電,水又咸又苦,一旦起風就黃沙漫天,讓人睜不開眼。“我從沒有想過,在北京和杭州之外,會有這樣一個世界。”最要命的是,房間里沒廁所,去公共廁所要跑好遠。有一天晚上,她想上廁所,不料一開門就看到兩只大眼睛瞪著自己。她害怕是狼,就趕緊關上門,盯著天花板直到天亮。第二天她才知道,原來那是一頭被當地老鄉順手拴在樹旁的驢。
大學畢業時,彭金章被分到武漢大學。樊錦詩本想跟他一起去,但因為她在敦煌實習時,表現出對文物真正的熱愛和深厚的專業素養,敦煌研究院寫信到北大點名要她。“經過再三考慮,我還是決定接受邀請。”因為她的心里,一直忘不掉初見敦煌時的那種深刻的心靈震撼,仿佛有一種千里之外、千年之前的召喚,呼喚她去敦煌。同樣學考古的彭金章表示理解,不過二人約定:3年后樊錦詩調回武漢。
然而,3年后“文革”開始了,一切都成了泡影。“老彭當時一心在武大籌建考古系,他工作忙,自己又不會照顧自己,吃飯也是饑一頓飽一頓,連頭發長了都不知道去理,‘文革’時有人竟拿這些說事兒,批他是‘封資修’。”也有好心人勸彭金章:人要現實點,換個女朋友吧,天涯何處無芳草?但彭金章正色道:“我跟錦詩相互承諾過要相愛一生的,怎能因為距離就變心呢?那不是我的想法,我相信也不是她的。”
樊錦詩從同學口中聽到這些事,特別感動。不久,她奔赴武漢,跟相愛的人舉行了婚禮。“說來你們可能不信,婚后第三天我就回了敦煌。因為那時交通不便,半個月的婚假,來回路上就得耗費10多天。半年后我到上海出差,回程時領導特批我順道去武漢看看。”
二
1968年,樊錦詩有了孩子,本想到武漢生產,由于她的工作就是每天在各個洞窟間爬上爬下、鉆進鉆出,結果不小心摔了一跤,孩子早產了。接到電報后,彭金章連夜就趕往敦煌:坐汽車轉火車再轉汽車,等他趕到的時候,孩子已經出生快一周了。
未足月的嬰兒像只小貓,初為人母的樊錦詩哪知道怎么照顧孩子啊!看到丈夫終于趕到,她不禁號啕大哭。彭金章再三表示歉意,一邊學著照顧妻子坐月子,一邊學著照顧孩子。“可是,20天后,武大接連給老彭發來4封電報,催他趕快回校。他想告訴我,又張不開口,最后是我從他的手中‘搶’過第4封電報,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孩子還沒滿月,他就不得不趕回武漢。”
以后幾個月里,樊錦詩只好每天用被子把孩子圍在床上,然后出門去上班。一下班,她就急忙往家趕,只有聽到孩子的聲音,她的心才能放下,因為這說明孩子安好。“有一天回到家,我忽然發現一只大老鼠從炕上躥過,可把我嚇了個半死。為防老鼠傷著孩子,我只好在家里養了幾只貓,后來這些貓也成了孩子的好朋友。”最危險的是,有一次她一進門,發現已經會爬的孩子居然躺在火盆里的煤渣子上,幸虧火早就滅了,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說起這些,樊錦詩就想哭。彭金章也心疼,便把孩子接到武漢,讓妻子安心工作。再后來,他們有了第二個孩子,彭金章又把孩子送到河北農村的姐姐家。就這樣,一家四口分居三地,歲月漫漫,遙寄相思。樊錦詩說:“老二5歲時,有一次我到北京出差,順便坐了3個多小時的汽車去鄉下看兒子。”
那一次,樊錦詩只能在大姑子家住一夜,她多么想摟著兒子睡啊!但兒子堅決不跟她睡,更不愿意喊她媽媽。第二天一大早,樊錦詩哭著離開。“到北京后,我態度堅決地打電話給老彭。感情生疏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孩子眼看就要上學了,我們一家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我們倆現在就同時寫請調報告,誰的可能性大就誰調。”
然而,此時的彭金章不僅是武大考古系的創始人,還在研究夏商周考古文化方面成果顯著,是國內這方面的頂級專家之一;樊錦詩發表過100多篇有關敦煌的研究論文,碩果累累,是敦煌文化研究與保護方面難得的人才。所以,兩個單位都不愿意放人,還展開了人才爭奪戰:敦煌研究院曾先后三次派人前往武大,為了留住樊錦詩,他們想把彭金章調至敦煌;武大也不甘示弱,同樣回敬三次,他們想要說服敦煌研究院放樊錦詩去武大。結果,雙方大戰幾個回合,最終也沒能分出勝負。
夫妻分居23年后,在時任國務委員方毅的關心下,二人終于可以團圓了。“可是,在我們決定究竟誰向誰靠攏時,都猶豫了。”是啊,這里是樊錦詩守了23年的敦煌,是中國人花了1000多年建設起來的屬于全人類的古文明博物館。她的整個青春、全部夢想都在這里。而此時,莫高窟已經“病”了,墻上的壁畫正以驚人的速度脫落,如此下去,用不了多少年,這些藝術遺產就可能被徹底毀掉,必須盡快修復和加以保護。可是,真正懂敦煌、愛敦煌的人太少了,能在這里扎下根來的更是微乎其微。
如果自己也走了,誰來保護敦煌,還會給留下來的人造成不好的影響,自己豈不成了歷史的罪人?樊錦詩猶豫著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丈夫。彭金章說:“嫁給我讓你受苦了,所以無論你有什么想法,我都聽你的。我去敦煌吧。”
1987年,莫高窟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來到敦煌的彭金章也把自己的研究方向轉移到雕塑和壁畫上,并和妻子一起,在對藝術遺產的保護上尋求國際合作。在國際組織的幫助下,他們花了幾年時間在石窟外面建起防沙屏障,壁畫的損壞也終于得到控制。
三
熟悉敦煌后,彭金章發現很少有人關注莫高窟的北區,因為北區風化嚴重,難出成果。可是缺了北邊,怎么能算完整的莫高窟呢?
于是,彭金章像個工頭一樣,親自帶著幾個人,地毯式清理北區的洞窟。這些千年無人清理的洞窟中塵土厚得不像話。“晚上回到家,老彭的眉毛眼睛上都是土,鼻涕擤出來是黑的,口罩一天換十幾個都沒用,咳出的痰也是黑的。有一天我居然從他的耳朵窩里摳出一團土……”但彭金章絲毫不覺得苦,還得意地跟人炫耀:進了洞窟,用鼻子一聞就能聞出這個洞是修行用的、拜佛用的,還是存放尸體用的。
就這樣,彭金章篩遍了北區的每一寸沙土,把有編號的洞窟從492個增加到735個。他在這些洞中挖出了景教十字架、波斯銀幣、回鶻文木活字等國家一級文物。他還從石窟中挖出大量漢文、西夏文、蒙文、藏文、回鶻文、梵文、敘利亞文的文書。“老彭本是為投奔家庭才從繁華的大都市來到大漠敦煌的,沒想到他很快就愛上這里,并成為專家。”
1998年,60歲的樊錦詩成為敦煌研究院院長。此時的莫高窟已越來越出名,狂熱的游客們一批又一批地來到這里。人太多,呼吸會對壁畫造成傷害,但是禁止人們參觀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辦法是控制游客數量。彭金章對此反復研究,最后得出洞窟的游客承載量每天不能超過3000人的結論。
可是,這個標準遠遠不能滿足需求,幾乎所有的游客都是不遠千里而來,你總不能把人家拒之門外吧?在彭金章的建議下,樊錦詩決定拍一部全面介紹敦煌的宣傳片。很快,電影《千年莫高》和立體數字球幕電影《夢幻佛宮》上映了。游客看完電影再進洞窟,參觀時間一下子縮短了。這樣,景點的游客承載量就可以增加許多。
樊錦詩說:“我希望在我們的共同努力下,敦煌至少還能再存在1000年。”她提出為每一個洞窟、每一幅壁畫、每一尊彩塑建立數字檔案,利用數字技術讓莫高窟“容顏永駐”。
2023年4月,網站“數字敦煌”上線了,上面介紹了30個經典洞窟和4430平方米的壁畫。一些外國人說,看了敦煌莫高窟就等于看到全世界的古代文化。而今,不必去敦煌,全世界的人只要點擊鼠標就可以進入莫高窟游覽。
由于在莫高窟北區的塵土中工作了幾十年,彭金章的肺部不斷地出問題。樊錦詩知道,愛人離那一天不遠了。他們家的門前種著幾棵杏樹,他們一起摘杏子,然后就像對待自己的孫子一樣,拉著來訪的學生一起吃。樊錦詩還收留了不少流浪貓:“貓是我家大兒子小時候的玩伴,我們不能忘記它們的恩情。”
直到這時,樊錦詩才意識到,以前總覺得自己在婚姻中犧牲得太多,實際上丈夫為了自己和這個家犧牲得更多。“我得想辦法彌補啊!”此前,國內外很多媒體要求采訪她,都被她謝絕了,理由是太忙,也不喜歡接受采訪。但是這一次,當央視邀請她做節目時,她答應了:“因為老伴喜歡看這個節目。”
“現在,老彭已經去世幾個月了,但我覺得他仍跟我、跟敦煌在一起。我們相戀于未名湖,相愛在珞珈山,相守在莫高窟,共同走過58年的人生時光,用我們的愛守護著中華民族的千年敦煌,我們的心永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