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朵云上打滑-文苑
每一個少年都是詩人。也許他沒有在紙上寫出一行詩歌,他也是世上最好的詩人之一。
在少年時,我就敢當(dāng)自己的詩人,自己做自己的最好的詩人。
我生在中原的一個小村莊里,鄉(xiāng)親們叫它“崗”,居住在崗上的人幾乎都姓同一個姓,那些娶過來的媳婦們例外,不過姓氏的加入并沒有帶來人心的復(fù)雜,村子里的人呢,可以分作兩類:孩子,長大后一開口一說笑、一吵架仍屬于孩子的人。
我們的“崗”真小啊,小得像是一個人的村莊。多少年后,我一次又一次地經(jīng)受住了一種誘惑:回去吧,回去吧,將你的“崗”毫不猶豫地帶走,像裝一個心愛的小玩具一樣,裝入你流浪漂泊的口袋里。但我知道,再小的村莊在一個少年的心里也是大的。我其實永遠回不去了,我沒有力量將一個巨大的夢、一篇巨大的詩歌帶走;村莊里永遠有需要它的少年,只有所有的少年都空了,它才會變空,才能容易折疊起來,被一個長大后的少年帶走。
多少次,我掂起鐮刀,瘦長的手臂將沉默不語、虛懷若谷的竹籃子攙扶起來,身上的衣服穿得盡量地少,讓風(fēng)盡量多地吹拂到皮膚上,我不知道風(fēng)是不是變成了衣裳,散發(fā)著青澀氣息的皮膚算不算我的服裝?村莊周圍的青草,以及遠方的青草都在呼喚我,呼喚我剛才磨刀霍霍的鐮刀。在所有的植物當(dāng)中,我認為青草是最勇敢的,當(dāng)我的鐮刀架到它們的脖子上,它們依然不哭不叫,不逃跑,依然在風(fēng)中唱歌,它們的微笑彌漫天際,草綠色的歌聲啊,草綠色的微笑啊,再也沒有聽過這么好聽的歌聲,再也沒有見過這么美麗動人的微笑,我羞愧、感動地哭了,左手帶著一叢青草一起顫抖,右手的鐮刀柄讓我又為難了,殘酷的一瞬間鐮刀光芒一閃,這叢青草一分為二,最鮮嫩的部分獻給勤勞能干的牛和馴良純潔的羊,剩下的部分還執(zhí)著深情地留在泥土里,受過傷、遭過難,沒有誰看見過一根青草拖男帶女,背井離鄉(xiāng),它們也許夜夜淚灑襟裳,但就是不逃散,相互偎依成一叢,然后是毯子一般的一片,一片片連綴出村莊的綠色傳奇。
這是夏天,因為我的父母是喂養(yǎng)著牛羊的農(nóng)民,我在漫長的假期里刈草的任務(wù)最重,于是我跟“崗”外的青草們最親,傷害它們也最深。我喜歡一個人去刈草,正如詩歌不能兩個人或者更多人一起來寫。“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青草的生命力正是這樣,我也不是斬草除根,因而我一次又一次得到了青草們的寬恕,它們待我依然親,依然情深意長,閃爍在青草叢中的詩歌,它們一句也沒有隱瞞,我學(xué)著它們的樣子去說詩,說給它們聽,這一刻我的眼睛是草綠色的,我的聲音是草綠色的,我的靈魂也是草綠色的。瘦長的螞蚱像破折號一樣彈跳到青草之上,它是詩歌中的不速之客,它吞噬著青草的詩歌長大,遠遠比一個少年幸福而快樂。不知道為什么,我的眼淚突然花苞似的打開,一朵又一朵地散放在青草叢中。我含著眼淚盯著脈絡(luò)清晰、汁液飽滿的青草看,面前泛濫出草綠色的大海,蒼茫遼遠,無限深情,大海帶走了我的眼淚、我的心,還有我露珠般的少年夢想。青草叢中有一個俯首可觀的神秘世界,有場景,有故事,有海市蜃樓般的人物、生命,它們拓展了一個少年的心事,將他悄悄地帶大。
每當(dāng)我勞累的時候,我迷茫的時候,因為害怕那個長辮子女孩拒絕我而手足無措的時候,這些茂密柔軟的青草就對我說:躺下吧,躺下吧,減輕身子的負擔(dān),減輕心臟的負擔(dān),去看看頭頂?shù)囊欢湓瓢桑阒恍枰煤每纯匆欢湓啤?br/>
我很聽話地躺下來,裝滿青草的竹籃子放在一旁,滿腹心事,好奇的人認為它是一個碩大的青草繡球,鐮刀我有時候握在手里,有時候給它自由,讓它自己在某一個角落里喘口氣。我躺著去看云,不可能只看一朵云,即便有時候心里很憂傷茫然,兩只眼睛也能夠同時看到很多云。我弄不清楚,究竟是白云在藍天上滑行,還是藍天自己會漂移?這個困惑吸引了我,我想想藍天,又想想白云,青草的清香包裹著我,我好像是天上的一朵白云墜落下來的結(jié)果。是的,我上輩子可能是一朵白云,而不會是一小塊藍天。我為這個念頭忍俊不禁,我是云呀,我是云,跟青草相伴的云,在“崗”上被媽媽生出來的云。我心情不好,又被遠方誘惑的時候,就離開村莊,去看其他地方的青草,當(dāng)然更多時候,我只是在村莊上面飄來飄去,晃來晃去,無所事事,無聲無息。地上的青草看到我,會說:看這朵將來會拿著鐮刀,在我們身上拉響樂音的云。一聽到這里,我就失魂落魄地跌落下來,我仿佛在草綠色的水波里美美地睡了一覺,然后站起來,朝著一個叫做“崗”的小村莊走去,我變成了一朵會行走的云,看起來又多么像一個潔白樸素的少年。
我看著看著,忽然明白天上的云其實是一朵云,簡單的一朵云,當(dāng)它變得復(fù)雜的時候,就意味著它看到或者感受到另一朵云的存在,另一朵白云在它即將要去的遠方,于是這朵白云會變幻出無數(shù)心事,相同又不相同,若即若離。那么,我是簡單的,還是復(fù)雜的?你看,我獨自一人躺在青草叢中,講不清楚自己的心事。我又渴又餓,如同耕田后拴在槽子旁的牛,嗷嗷待哺。我甚至要失去對青草的悲憫,像一頭牛一樣撲過去,猛吃一頓。不過很難想象,當(dāng)一朵白云學(xué)會貪吃青草后的樣子。我看著頭頂?shù)陌自疲X得它就是我,我便是它,它的心事我懂,我的心事是它在藍天玻璃上滑行的影子。天地忽然近了,我聽到白云的呼吸,我看到白云眼角的淚水,地上只剩下我和這些萋萋的青草。白云和青草都是我最愛的東西,白云可以擦拭青草,青草可以喂養(yǎng)白云。我呢?也許真的是一朵白云,但來生一定要變成青草,讓白云的淚水擦亮它,讓一個潔白天真的少年拿著鐮刀輕快地去刈割它。
懷抱著滿臂膀的青草,我睡著了,做夢的時候想到了白云,醒來以后,很長時間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愿意馬上做一朵白云,還是一叢青草。遠處的溪流淙淙有聲,也許一個做夢的少女正在猶豫不決地過河。田野里好安靜啊,母親呼喚孩子的聲音、男人跟女人吵架的聲音、牛拉長脖子后的洪亮有力的聲音、看門狗看到陌生后警惕的神經(jīng)質(zhì)般的聲音……一一穿過青草的縫隙,清晰無誤地抵達我的耳內(nèi),我仿佛能夠看到聲音的色澤、脈絡(luò)和質(zhì)感。而有的聲音是蓬松潔凈若白云的,有的聲音是細長溫潤若青草,干燥的,或者濕漉漉的。我一邊聽,一邊看看天上停止不動的那朵白云,一邊用蘇醒后的手摸摸青草光潔如云的皮膚,它們也穿得盡量的少,皮膚變成了衣服。
我還親近過荒野里的青草,荒野雖然向誰都敞開著,但不是人人都愿意或能夠進去的。即將成為詩人的少年就愿意,就能夠。我進去了,又躺下了,以白云的眼睛去看白云,以白云的心事去想白云,在一種甜蜜而又憂傷的思緒中深深地睡去。時光被附近的水流帶到遠方,我又淺淺地醒來。醒來后,躺在草叢中的我便會寫詩了,成為一個手執(zhí)鐮刀、臂挎竹籃、幫助父母喂養(yǎng)牛羊的少年詩人。沒有誰知道他潔白如云,凡我刈割過、用目光和手觸摸的青草都知道,竹籃子里的青草也知道,在它們傷痛萬分、氣若游絲的時候,它們?nèi)匀徊粫樕n白,不會壓住嗓子不給我唱歌,它們只是嘆息著說一聲:你這白云般潔白的少年啊……然后,我送它們到寬厚的牛的嘴里,到善良的羊的嘴里,它們像我心里的詩歌一樣在牛羊的胃里反芻。“崗”外的泥土最后容納了它們的種粒,直到春天來臨,白云依舊,青草復(fù)生。我這個少年啊,此后便在一朵白云上打滑,那顆潔白天真的心,再也走不出青草如云的小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