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個傷感的人嗎?-生活
日本的秋山駿說:“我肯定是個傷感的人。”電視節目或電影的感人之處,都會讓他忽然流下眼淚。倘若妻子在旁邊,他會感到尷尬和害羞。他曾寫過一篇文章《自然和傷感》,說傷感“是生命的原始態,是人性的標志”。
讀到這句話時,正是陽光和煦的午后,一種莫名的情緒緩緩流入我的心房。
有一次,我去探望病人,踏進醫院大門,陡然看見柱子上五花大綁著一個男人。他30歲左右,胸前掛著一塊大木牌,被人用毛筆寫著“小偷”兩個字。炎炎烈日之下,他滿頭大汗,腫脹的臉上有明顯的巴掌印,嘴邊掛著一絲血跡,羞辱地低著頭。我的心開始顫抖:他的處境真夠可憐。他為什么做小偷?是惡貫滿盈的慣偷?還是迫于無奈第一次出手?我終于停住腳步,轉身走到他身邊,問他吃飯了沒有?他垂著腦袋,小聲說,沒關系。我到門口買了快餐和礦泉水,又因為他的手被反綁,只好把水倒入他的嘴里。他眼神感激,甚至有了淚光。當我一回頭,卻發現身邊圍滿了人,都用驚愕的表情看著我,像看著搭救中山狼的東郭先生。我只能匆匆逃離。
不久前,我在路上向一位中年農民買石榴。忽然,一個男人騎著摩托車呼嘯而來,下車就兇神惡煞地沖著這位農民吼著:“我是管市場的,你竟敢跟我缺斤短兩!”他衣著得體,衣領潔白,原本紅潤健康的臉,此刻卻因憤怒而變形。他把農民那輛舊單車的輪胎放了氣,再狠狠地奪過秤,使勁踩斷。我忍不住打抱不平:行了,他也不容易。這個男人瞥我一眼,反問:有什么不容易?說著,他就用手里的半截秤桿,抽打這位農民黑瘦的臉。這位農民不敢反抗,一味承受。我想如果我是綠林好漢就可以拔刀相助;如果我是個記者就能拍攝下來,起碼拿著相機嚇唬嚇唬他,可我什么也不是……我黯然回家,心里一直憂傷著,飯也吃不下。
不,我并非肯定偷竊行為和缺斤短兩,我只是覺得,社會發展了,可有些人仍然采取不人道、不尊重人的暴力手段解決問題,真讓人無法理解。只要心存一點憐憫,一點傷感,就不至于對對方的生存狀態無動于衷,不至于為了個人利益大打出手,讓仇恨替代溝通,橫亙在彼此之間。
這個時候,需要一點傷感,就像嚴冬需要換季的春雨,巖石需要遮蔽的青苔,讓世界濕潤、溫暖起來。傷感并不是軟弱的情感,而是博大的、深沉的情懷,是人性的標志。
斯托夫人無意中走進肯塔基州的種植場,目睹了黑奴被蹂躪的駭人聽聞的慘狀,潸然淚下,傷感和憐憫如冰涼泉水浸入了她的血液,直至骨髓。當她把自己的孩子擁在懷里,就想起被主人叫賣、打罵和折磨的小女奴;當她睡在暖和的被窩里,就想起農奴們衣不蔽體辛苦干活兒的場景。她的內心不停地回旋著一個聲音:“把這一切都寫出來吧,孩子,不管你有沒有寫作才華,需要有人把這一切攤在陽光下……”就為了胸中跳躍的那顆同情心,39歲的斯托夫人———有著六個孩子的母親,創作出文學名著《湯姆叔叔的小屋》。1862年,林肯總統在白宮致信于她:“我們都想聽聽,你是怎樣寫了那部導致一場偉大戰爭的書?”那時的美國,寫作能力比斯托夫人高深的人何止成百上千,卻是這位從未寫過長篇小說的中年母親寫就了這樣一本書———無他,一管憂傷的筆有時是一支戰斗的號角。
凡高是傷感的,我仿佛能聽到他的畫筆下那個垂著干癟乳房的棄婦的哭聲。
盧梭是傷感的,他思索著人類的命運,抱樹而泣。
司馬遷是傷感的,他偉大的悲憫在《史記》里流淌著。
傷感和憐憫是偉大的人類情感,無論什么時期,都不應當被我們遺棄———當你目睹各種有形無形的暴力正在發生時,你也會是那個傷感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