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揍-生活
我爸媽并不知道,我是最怕被喚大名的。盡管平時在外人面前,他們喊我那略顯幼稚的小名時,我總是奮力反抗。作為一個自詡的男子漢,如此輕易就在他們的聲聲“寶寶”里現(xiàn)了原形,何其羞恥。但事實上,我最怕的恰恰是他們一本正經地叫我的大名。
說白了,在平日里,家人是絕不會無端喊我大名的,我也一直習以為常地接受著小名的呼喚。因為我清楚地知道,在這個光明磊落的家庭里,確切地存在著一個潛規(guī)則。一旦他們開始喚我大名,我就會后背僵直、汗毛豎立,生物特有的危險探知神經發(fā)出警報,“喪鐘”為我而鳴。
據(jù)他們解釋,揍我前喊我大名是有多方面原因的。一是情難自已、怒難自遏。你這孩子竟然敢作這么大的孽,你已經不是爸媽的寶寶了!二是他們堅信“挨打要站直”這一說法,叫小名多少有些輕浮,叫大名則莊重中又帶有一絲針對性。在挨揍前的那一刻,他們特意賦予我獨立的人格。正在挨揍的不是他們乖巧可人的寶寶,而是犯錯了的熊孩子——大人們何其狡猾。
當然,從小到大我挨的小揍不少,“胖揍”卻實屬寥寥,所以對于我來說,關于胖揍的記憶格外深刻。其中記憶猶新的一頓“胖揍”,發(fā)生在我15歲那年。那是一個樹影婆娑的盛夏之夜,暖風穿過客廳,帶來梔子花的香氣,也帶來我媽的手機鈴聲。我緩緩抬頭,時針不容置疑地停留在7點的位置,身邊的空氣開始凝滯,能行動的只有我的思維和雙眼。遠處傳來我媽接起電話后熱情的問候,隨后便是長久的沉默。
“吳老師,您好,您好,您看最近工作太忙沒能去看您,孩子讓您費心了……您說什么?”
空氣又輕快地流動起來,我不由得長嘆一口氣,像個老謀深算的智者一樣,該來的還是來了。但智者并不知道,隨后那如約而至的“胖揍”,卻可能是他此生于父母處能領到的最后一頓揍。
我家有一根兩頭尖細、中間稍粗的長搟面杖,那是曾支配我十幾年的刑具。平日里的它一直沉默不語,蟄居在冰箱上頭,家里做面食的時候才會稍微露露臉。但慵懶的它在抽我的時候突然有了神氣,在我媽手里被賦予新的生命,時而毒蛇吐信,時而蛟龍出海,時而橫掃千軍,時而力劈華山。當然據(jù)我不完全統(tǒng)計,還是力劈華山的次數(shù)比較多。年幼的我曾一度懷疑,究竟是誰在揍我,有沒有可能是邪惡的搟面杖支配了我媽的手來揍我呢?畢竟手持搟面杖的她和平日里的她好像并不是一個人。這個疑惑,使得可憐、弱小又無助的我很長一段時間不敢靠近冰箱偷拿冰棍吃。
短暫的沉默結束,我聽到客廳窗戶被關上的聲音。我爸媽真的是很有道德的人,從不因為家事打擾鄰居們的安寧。隨著一聲大名的呼喚,我識趣地走進廚房,取下我的老朋友搟面杖,遞到我媽手里,如釋重負地英雄登場。
當然,我們家畢竟是法制家庭,“庭”還是要開的。我坦然供述了因為成績沒考好而向爸媽隱瞞家長會的罪行。但法官兼行刑官引述了庭外證人——老師的證詞,使我不得不又招認了在校期間男女關系不純潔等罪行。盡管我對談戀愛影響學習的因果關系予以堅決否認,但我還是對杖責三十的最終判決表示不予上訴,可以立即執(zhí)行。
可惜的是,搟面杖并沒有想象中的生龍活虎。隨著一聲破空,只是一下,打在我因緊張而繃緊的胳膊上,服役十多年的搟面杖,竟然沒敵過我正發(fā)育的肌肉,干脆地斷成了兩截。被告人和行刑官尷尬地對視了一秒,都沒有憋住,爆發(fā)出了“杠鈴”般的笑聲。我撿起掉落的那半截搟面杖,向他們展示橫截面,說我早就說這玩意兒是空心的,畢竟法醫(yī)書上說了,遭空心鈍器擊打后腫起的傷痕是周圍紅腫中間凹陷。但當我擼起袖子展示傷痕的時候,怎么也找不到打在哪里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挨揍,盡管他們后來又買了更粗更長的實心搟面杖,震懾了我很長一段時間,但我真的沒有再被打過。我曾經偷偷試了一下新?lián){面杖的斤兩,打在身上真疼,絕對是實心的,而我也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后來他們再也不愿承認曾經打過我,在我追問從哪兒能買到空心搟面杖來打我兒子的時候,他們說我怕是在做夢。我可以正大光明地去冰箱里拿冰激凌,一直吃到拉肚子,可我打開窗戶,卻再也聞不到那陣梔子花香了。
后來,他們再也沒有喚過我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