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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非攻》好句子集錦50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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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非攻》好句子集錦50句

魯迅《非攻》原文賞讀

子夏(2)的徒弟公孫高(3)來找墨子(4),已經(jīng)好幾回了,總是不在家,見不著。大約是第四或者第五回罷,這才恰巧在門口遇見,因為公孫高剛一到,墨子也適值回家來。他們一同走進(jìn)屋子里。

公孫高辭讓了一通之后,眼睛看著席子(5)的破洞,和氣的問道:

“先生是主張非戰(zhàn)的?”

“不錯!”墨子說。

“那么,君子就不斗么?”

“是的!”墨子說。

“豬狗尚且要斗,何況人……”

“唉唉,你們?nèi)逭撸f話稱著堯舜,做事卻要學(xué)豬狗,可憐,可憐!”(6)墨子說著,站了起來,匆匆的跑到廚下去了,一面說:“你不懂我的意思……”

他穿過廚下,到得后門外的井邊,絞著轆轤,汲起半瓶井水來,捧著吸了十多口,于是放下瓦瓶,抹一抹嘴,忽然望著園角上叫了起來道:

“阿廉(7)!你怎么回來了?”

阿廉也已經(jīng)看見,正在跑過來,一到面前,就規(guī)規(guī)矩矩的站定,垂著手,叫一聲“先生”,于是略有些氣憤似的接著說:

“我不干了。他們言行不一致。說定給我一千盆粟米的,卻只給了我五百盆。我只得走了。”

“如果給你一千多盆,你走么?”

“不。”阿廉答。

“那么,就并非因為他們言行不一致,倒是因為少了呀!”

墨子一面說,一面又跑進(jìn)廚房里,叫道:

“耕柱子(8)!給我和起玉米粉來!”

耕柱子恰恰從堂屋里走到,是一個很精神的青年。

“先生,是做十多天的干糧罷?”他問。

“對咧。”墨子說。“公孫高走了罷?”

“走了,”耕柱子笑道。“他很生氣,說我們兼愛無父,像禽獸一樣。”(9)  墨子也笑了一笑。

“先生到楚國去?”

“是的。你也知道了?”墨子讓耕柱子用水和著玉米粉,自己卻取火石和艾絨打了火,點起枯枝來沸水,眼睛看火焰,慢慢的說道:“我們的老鄉(xiāng)公輸般(10),他總是倚恃著自己的一點小聰明,興風(fēng)作浪的。造了鉤拒(11),教楚王和越人打仗還不夠,這回是又想出了什么云梯,要聳恿楚王攻宋去了。宋是小國,怎禁得這么一攻。我去按他一下罷。”

他看得耕柱子已經(jīng)把窩窩頭上了蒸籠,便回到自己的房里,在壁廚里摸出一把鹽漬藜菜干,一柄破銅刀,另外找了一張破包袱,等耕柱子端進(jìn)蒸熟的窩窩頭來,就一起打成一個包裹。衣服卻不打點,也不帶洗臉的手巾,只把皮帶緊了一緊,走到堂下,穿好草鞋,背上包裹,頭也不回的走了。從包裹里,還一陣一陣的冒著熱蒸氣。

“先生什么時候回來呢?”耕柱子在后面叫喊道。

“總得二十來天罷,”墨子答著,只是走。

墨子走進(jìn)宋國的國界的時候,草鞋帶已經(jīng)斷了三四回,覺得腳底上很發(fā)熱,停下來一看,鞋底也磨成了大窟窿,腳上有些地方起繭,有些地方起泡了。(12)他毫不在意,仍然走;沿路看看情形,人口倒很不少,然而歷來的水災(zāi)和兵災(zāi)的痕跡,卻到處存留,沒有人民的變換得飛快。走了三天,看不見一所大屋,看不見一顆大樹,看不見一個活潑的人,看不見一片肥沃的田地,就這樣的到了都城(13)。

城墻也很破舊,但有幾處添了新石頭;護(hù)城溝邊看見爛泥堆,像是有人淘掘過,但只見有幾個閑人坐在溝沿上似乎釣著魚。

“他們大約也聽到消息了,”墨子想。細(xì)看那些釣魚人,卻沒有自己的學(xué)生在里面。

他決計穿城而過,于是走近北關(guān),順著中央的一條街,一徑向南走。城里面也很蕭條,但也很平靜;店鋪都貼著減價的條子,然而并不見買主,可是店里也并無怎樣的貨色;街道上滿積著又細(xì)又粘的黃塵。

“這模樣了,還要來攻它!”墨子想。

他在大街上前行,除看見了貧弱而外,也沒有什么異樣。楚國要來進(jìn)攻的消息,是也許已經(jīng)聽到了的,然而大家被攻得習(xí)慣了,自認(rèn)是活該受攻的了,竟并不覺得特別,況且誰都只剩了一條性命,無衣無食,所以也沒有什么人想搬家。待到望見南關(guān)的城樓了,這才看見街角上聚著十多個人,好像在聽一個人講故事。

當(dāng)墨子走得臨近時,只見那人的手在空中一揮,大叫道:

“我們給他們看看宋國的民氣!我們都去死!”(14)  墨子知道,這是自己的學(xué)生曹公子的聲音。

然而他并不擠進(jìn)去招呼他,匆匆的出了南關(guān),只趕自己的路。又走了一天和大半夜,歇下來,在一個農(nóng)家的檐下睡到黎明,起來仍復(fù)走。草鞋已經(jīng)碎成一片一片,穿不住了,包袱里還有窩窩頭,不能用,便只好撕下一塊布裳來,包了腳。不過布片薄,不平的村路梗著他的腳底,走起來就更艱難。到得下午,他坐在一株小小的槐樹下,打開包裹來吃午餐,也算是歇歇腳。遠(yuǎn)遠(yuǎn)的望見一個大漢,推著很重的小車,向這邊走過來了。到得臨近,那人就歇下車子,走到墨子面前,叫了一聲“先生”,一面撩起衣角來揩臉上的汗,喘著氣。

“這是沙么?”墨子認(rèn)識他是自己的學(xué)生管黔敖,便問。

“是的,防云梯的。”

“別的準(zhǔn)備怎么樣?”

“也已經(jīng)募集了一些麻,灰,鐵。不過難得很:有的不肯,肯的沒有。還是講空話的多……”

“昨天在城里聽見曹公子在講演,又在玩一股什么‘氣’,嚷什么‘死’了。你去告訴他:不要弄玄虛;死并不壞,也很難,但要死得于民有利!”

“和他很難說,”管黔敖悵悵的答道。“他在這里做了兩年官,不大愿意和我們說話了……”

“禽滑厘呢?”

“他可是很忙。剛剛試驗過連弩(15);現(xiàn)在恐怕在西關(guān)外看地勢,所以遇不著先生。先生是到楚國去找公輸般的罷?”

“不錯,”墨子說,“不過他聽不聽我,還是料不定的。你們?nèi)匀粶?zhǔn)備著,不要只望著口舌的成功。”

管黔敖點點頭,看墨子上了路,目送了一會,便推著小車,吱吱嘎嘎的進(jìn)城去了。

楚國的郢城(16)可是不比宋國:街道寬闊,房屋也整齊,大店鋪里陳列著許多好東西,雪白的麻布,通紅的辣椒,斑斕的鹿皮,肥大的蓮子。走路的人,雖然身體比北方短小些,卻都活潑精悍,衣服也很干凈,墨子在這里一比,舊衣破裳,布包著兩只腳,真好像一個老牌的乞丐了。

再向中央走是一大塊廣場,擺著許多攤子,擁擠著許多人,這是鬧市,也是十字路交叉之處。墨子便找著一個好像士人的老頭子,打聽公輸般的寓所,可惜言語不通,纏不明白,正在手真心上寫字給他看,只聽得轟的一聲,大家都唱了起來,原來是有名的賽湘靈已經(jīng)開始在唱她的《下里巴人》(17),所以引得全國中許多人,同聲應(yīng)和了。不一會,連那老士人也在嘴里發(fā)出哼哼聲,墨子知道他決不會再來看他手心上的字,便只寫了半個“公”字,拔步再往遠(yuǎn)處跑。然而到處都在唱,無隙可乘,許多工夫,大約是那邊已經(jīng)唱完了,這才逐漸顯得安靜。他找到一家木匠店,去探問公輸般的住址。

“那位山東老,造鉤拒的公輸先生么?”店主是一個黃臉黑須的胖子,果然很知道。“并不遠(yuǎn)。你回轉(zhuǎn)去,走過十字街,從右手第二條小道上朝東向南,再往北轉(zhuǎn)角,第三家就是他。”

墨子在手心上寫著字,請他看了有無聽錯之后,這才牢牢的記在心里,謝過主人,邁開大步,徑奔他所指點的處所。果然也不錯的:第三家的大門上,釘著一塊雕鏤極工的楠木牌,上刻六個大篆道:“魯國公輸般寓”。

墨子拍著紅銅的獸環(huán)(18),當(dāng)當(dāng)?shù)那昧藥紫拢涣祥_門出來的卻是一個橫眉怒目的門丁。他一看見,便大聲的喝道:

“先生不見客!你們同鄉(xiāng)來告幫(19)的太多了!”

墨子剛看了他一眼,他已經(jīng)關(guān)了門,再敲時,就什么聲息也沒有。然而這目光的一射,卻使那門丁安靜不下來,他總覺得有些不舒服,只得進(jìn)去稟他的主人。公輸般正捏著曲尺,在量云梯的模型。

“先生,又有一個你的同鄉(xiāng)來告幫了……這人可是有些古怪……”門丁輕輕的說。

“他姓什么?”

“那可還沒有問……”門丁惶恐著。

“什么樣子的?”

“像一個乞丐。三十來歲。高個子,烏黑的臉……”

“阿呀!那一定是墨翟了!”

公輸般吃了一驚,大叫起來,放下云梯的模型和曲尺,跑到階下去。門丁也吃了一驚,趕緊跑在他前面,開了門。墨子和公輸般,便在院子里見了面。

“果然是你。”公輸般高興的說,一面讓他進(jìn)到堂屋去。

“你一向好么?還是忙?”

“是的。總是這樣……”

“可是先生這么遠(yuǎn)來,有什么見教呢?”

“北方有人侮辱了我,”墨子很沉靜的說。“想托你去殺掉他……”

公輸般不高興了。

“我送你十塊錢!”墨子又接著說。

這一句話,主人可真是忍不住發(fā)怒了;他沉了臉,冷冷的回答道:

“我是義不殺人的!”

“那好極了!”墨子很感動的直起身來,拜了兩拜,又很沉靜的說道:“可是我有幾句話。我在北方,聽說你造了云梯,要去攻宋。宋有什么罪過呢?楚國有余的是地,缺少的是民。殺缺少的來爭有余的,不能說是智;宋沒有罪,卻要攻他,不能說是仁;知道著,卻不爭,不能說是忠;爭了,而不得,不能說是強;義不殺少,然而殺多,不能說是知類。先生以為怎樣?……”

“那是……”公輸般想著,“先生說得很對的。”

“那么,不可以歇手了么?”

“這可不成,”公輸般悵悵的說。“我已經(jīng)對王說過了。”

“那么,帶我見王去就是。”

“好的。不過時候不早了,還是吃了飯去罷。”

然而墨子不肯聽,欠著身子,總想站起來,他是向來坐不住的(20)。公輸般知道拗不過,便答應(yīng)立刻引他去見王;一面到自己的房里,拿出一套衣裳和鞋子來,誠懇的說道:

“不過這要請先生換一下。因為這里是和俺家鄉(xiāng)不同,什么都講闊綽的。還是換一換便當(dāng)……”

“可以可以,”墨子也誠懇的說。“我其實也并非愛穿破衣服的……只因為實在沒有工夫換……”

楚王早知道墨翟是北方的圣賢,一經(jīng)公輸般紹介,立刻接見了,用不著費力。

墨子穿著太短的衣裳,高腳鷺鷥似的,跟公輸般走到便殿里,向楚王行過禮,從從容容的`開口道:

“現(xiàn)在有一個人,不要轎車,卻想偷鄰家的破車子;不要錦繡,卻想偷鄰家的短氈襖;不要米肉,卻想偷鄰家的糠屑飯:這是怎樣的人呢?”

“那一定是生了偷摸病了。”楚王率直的說。

“楚的地面,”墨子道,“方五千里,宋的卻只方五百里,這就像轎車的和破車子;楚有云夢,滿是犀兕麋鹿,江漢里的魚鱉黿鼉之多,那里都賽不過,宋卻是所謂連雉兔鯽魚也沒有的,這就像米肉的和糠屑飯;楚有長松文梓榆木豫章,宋卻沒有大樹,這就像錦繡的和短氈襖。所以據(jù)臣看來,王吏的攻宋,和這是同類的。”

“確也不錯!”楚王點頭說。“不過公輸般已經(jīng)給我在造云梯,總得去攻的了。”

“不過成敗也還是說不定的。”墨子道。“只要有木片,現(xiàn)在就可以試一試。”

楚王是一位愛好新奇的王,非常高興,便教侍臣趕快去拿木片來。墨子卻解下自己的皮帶,彎作弧形,向著公輸子,算是城;把幾十片木片分作兩份,一份留下,一份交與公輸子,便是攻和守的器具。

于是他們倆各各拿著木片,像下棋一般,開始斗起來了,攻的木片一進(jìn),守的就一架,這邊一退,那邊就一招。不過楚王和侍臣,卻一點也看不懂。

只見這樣的一進(jìn)一退,一共有九回,大約是攻守各換了九種的花樣。這之后,公輸般歇手了。墨子就把皮帶的弧形改向了自己,好像這回是由他來進(jìn)攻。也還是一進(jìn)一退的支架著,然而到第三回,墨子的木片就進(jìn)了皮帶的弧線里面了。

楚王和侍臣雖然莫明其妙,但看見公輸般首先放下木片,臉上露出掃興的神色,就知道他攻守兩面,全都失敗了。

楚王也覺得有些掃興。

“我知道怎么贏你的,”停了一會,公輸般訕訕的說。“但是我不說。”

“我也知道你怎么贏我的,”墨子卻鎮(zhèn)靜的說。“但是我不說。”

“你們說的是些什么呀?”楚王驚訝著問道。

“公輸子的意思,”墨子旋轉(zhuǎn)身去,回答道,“不過想殺掉我,以為殺掉我,宋就沒有人守,可以攻了。然而我的學(xué)生禽滑厘等三百人,已經(jīng)拿了我的守御的器械,在宋城上,等候著楚國來的敵人。就是殺掉我,也還是攻不下的!”

“真好法子!”楚王感動的說。“那么,我也就不去攻宋罷。”

墨子說停了攻宋之后,原想即刻回往魯國的,但因為應(yīng)該換還公輸般借他的衣裳,就只好再到他的寓里去。時候已是下午,主客都很覺得肚子餓,主人自然堅留他吃午飯——或者已經(jīng)是夜飯,還勸他宿一宵。

“走是總得今天就走的,”墨子說。“明年再來,拿我的書來請楚王看一看。”(21)  “你還不是講些行義么?”公輸般道。“勞形苦心,扶危濟(jì)急,是人的東西,大人們不取的。他可是君王呀,老鄉(xiāng)!”

“那倒也不。絲麻米谷,都是人做出來的東西,大人們就都要。何況行義呢。”(22)  “那可也是的,”公輸般高興的說。“我沒有見你的時候,想取宋;一見你,即使白送我宋國,如果不義,我也不要了……”

“那可是我真送了你宋國了。”墨子也高興的說。“你如果一味行義,我還要送你天下哩!”(23)  當(dāng)主客談笑之間,午餐也擺好了,有魚,有肉,有酒。墨子不喝酒,也不吃魚,只吃了一點肉。公輸般獨自喝著酒,看見客人不大動刀匕,過意不去,只好勸他吃辣椒:

“請呀請呀!”他指著辣椒醬和大餅,懇切的說,“你嘗嘗,這還不壞。大蔥可不及我們那里的肥……”

公輸般喝過幾杯酒,更加高興了起來。

“我舟戰(zhàn)有鉤拒,你的義也有鉤拒么?”他問道。

“我這義的鉤拒,比你那舟戰(zhàn)的鉤拒好。”墨子堅決的回答說。“我用愛來鉤,用恭來拒。不用愛鉤,是不相親的,不用恭拒,是要油滑的,不相親而又油滑,馬上就離散。所以互相愛,互相恭,就等于互相利。現(xiàn)在你用鉤去鉤人,人也用鉤來鉤你,你用拒去拒人,人也用拒來拒你,互相鉤,互相拒,也就等于互相害了。所以我這義的鉤拒,比你那舟戰(zhàn)的鉤拒好。”(24)  “但是,老鄉(xiāng),你一行義,可真幾乎把我的飯碗敲碎了!”公輸般碰了一個釘子之后,改口說,但也大約很有了一些酒意:他其實是不會喝酒的。

“但也比敲碎宋國的所有飯碗好。”“可是我以后只好做玩具了。老鄉(xiāng),你等一等,我請你看一點玩意兒。”

他說著就跳起來,跑進(jìn)后房去,好像是在翻箱子。不一會,又出來了,手里拿著一只木頭和竹片做成的喜鵲,交給墨子,口里說道:

“只要一開,可以飛三天。這倒還可以說是極巧的。”

“可是還不及木匠的做車輪,”墨子看了一看,就放在席子上,說。“他削三寸的木頭,就可以載重五十石。有利于人的,就是巧,就是好,不利于人的,就是拙,也就是壞的。”(25)  “哦,我忘記了,”公輸般又碰了一個釘子,這才醒過來。“早該知道這正是你的話。”

“所以你還是一味的行義,”墨子看著他的眼睛,誠懇的說,“不但巧,連天下也是你的了。真是打擾了你大半天。我們明年再見罷。”

墨子說著,便取了小包裹,向主人告辭;公輸般知道他是留不住的,只得放他走。送他出了大門之后,回進(jìn)屋里來,想了一想,便將云梯的模型和木鵲都塞在后房的箱子里。

墨子在歸途上,是走得較慢了,一則力乏,二則腳痛,三則干糧已經(jīng)吃完,難免覺得肚子餓,四則事情已經(jīng)辦妥,不像來時的匆忙。然而比來時更晦氣:一進(jìn)宋國界,就被搜檢了兩回;走近都城,又遇到募捐救國隊(26),募去了破包袱;到得南關(guān)外,又遭著大雨,到城門下想避避雨,被兩個執(zhí)戈的巡兵趕開了,淋得一身濕,從此鼻子塞了十多天。

一九三四年八月作。

【注釋】

(1)本篇在收入本書前沒有在報刊上發(fā)表過。

(2)子夏姓卜名商,春秋時衛(wèi)國人,孔丘的弟子。

(3)公孫高古書中無可查考,當(dāng)是作者虛擬的人名。

(4)墨子(約前468—前376)名翟,春秋戰(zhàn)國之際魯國人,曾為宋國大夫,我國古代思想家,墨家學(xué)派的創(chuàng)始者。他主張“兼愛”,反對戰(zhàn)爭,具有“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孟軻語)的精神。他的著作有流傳至今的《墨子》共五十三篇,其中大半是他的弟子所記述的。《非攻》這篇小說主要即取材于《墨子·公輸》,原文如下:“公輸盤為楚造云梯之械,成,將以攻宋。子墨子聞之,起于齊(按齊應(yīng)作魯),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見公輸盤,公輸盤曰:‘夫子何命焉為?’子墨子曰:‘北方有侮臣,愿借子殺之。’公輸盤不說(悅)。子墨子曰:‘請獻(xiàn)十金。’公輸盤曰:‘吾義固不殺人。’子墨子起,再拜曰:‘請說之。吾從北方,聞子為梯,將以攻宋,宋何罪之有?荊國(按即楚國)有余于地,而不足于民,殺所不足,而爭所有余,不可謂智;宋無罪而攻之;不可謂仁;知而不爭,不可謂忠;爭而不得,不可謂強;義不殺少而殺眾,不可謂知類。’公輸盤服。子墨子曰:‘然乎,不已乎?’公輸盤曰:‘不可,吾既已言之王矣。’子墨子曰:‘胡不見我于王?’公輸盤曰:‘諾。’子墨子見王,曰:‘今有人于此,舍其文軒,鄰有敝?而欲竊之;舍其錦繡,鄰有短褐而欲竊之;舍其粱肉,鄰有糠糟而欲竊之:此為何若人?’王曰:‘必為竊疾矣。’子墨子曰:‘荊之地,方五千里,宋之地,方五百里,此猶文軒之與敝?也;荊有云夢,犀、兕、糜、鹿?jié)M之,江漢之魚、?、黿、鼉,為天下富,宋所為無雉、免、狐貍(按狐貍應(yīng)作鮒魚)者也,此猶粱肉之與糠糟也;荊有長松、文梓、??、豫章,宋無長木,此猶錦繡之與短褐也。臣以三事之攻宋也,為與此同類。臣見大王之必傷義而不得。’王曰:‘善哉!雖然,公輸盤為我為云梯,必取宋。’于是見公輸盤。子墨子解帶為城,以牒為械,公輸盤九設(shè)攻城之機變,子墨子九距之,公輸盤之攻械盡,子墨子之守圉有余。公輸盤詘,而曰:‘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子墨子亦曰:‘吾知子之所以距我,吾不言。’楚王問其故。子墨子曰:‘公輸子之意,不過欲殺臣;殺臣,宋莫能守,可攻也。然臣之弟子禽滑?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雖殺臣,不能絕也。’楚王曰:‘善哉!吾請無攻宋矣。’子墨子歸,過宋,天雨,庇其閭中,守閭者不內(nèi)(納)也。”按原文“臣以三事之攻宋也”,“三事”兩字,前人解釋不一;《戰(zhàn)國策·宋策》作“臣以王吏之攻宋”,較為明白易解。在小說中作者寫作“王吏”,當(dāng)系根據(jù)《戰(zhàn)國策》。又,《公輸》敘墨翟只守不攻;《呂氏春秋·慎大覽》高誘注則說:“公輸般九攻之,墨子九卻之;又令公輸般守備,墨子九下之。”小說中寫墨翟與公輸般迭為攻守,大概根據(jù)高注。

(5)席子我國古人席地而坐,這里是指鋪在地上的座席。按墨翟主張節(jié)用,反對奢侈。在《墨子》一書的《辭過》、《節(jié)用》等篇中,都詳載著他對于宮室、衣服、飲食、舟車等項的節(jié)約的意見。

(6)墨翟和子夏之徒的對話,見《墨子·耕柱》:“子夏之徒問于子墨子曰:‘君子有斗乎?’子墨子曰:‘君子無斗。’子夏之徒曰:‘狗豨猶有斗,惡有士而無斗矣!’子墨子曰:‘傷矣哉!言則稱于湯、文,行則譬于狗豨,傷矣哉!’”

(7)阿廉作者虛擬的人名。在《墨子·貴義》中有如下的一段記載:“子墨子仕人于衛(wèi),所仕者至而反。子墨子曰:‘何故反?’對曰:‘與我言而不當(dāng)。曰待女(汝)以千盆;授我五百盆,故去之也。’子墨子曰:‘授子過千盆,則子去之乎?’對曰:‘不去。’子墨子曰:‘然則非為其不審也,為其寡也。’”

(8)耕柱子和下文的曹公子、管黔敖、禽滑?,都是墨翟的弟子。分見《墨子》中的《耕柱》、《魯問》、《公輸》等篇。

(9)計愛無父這是儒家孟軻攻擊墨家的話,見《孟子·滕文公》:“楊氏(楊朱)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

(10)公輸般般或作班,《墨子》中作盤,春秋時魯國人。曾發(fā)明創(chuàng)造若干奇巧的器械,古書中多稱他為“巧人”。

(11)鉤拒參看本篇注(24)。

(12)關(guān)于墨翟趕路的情況,《戰(zhàn)國策·宋策》有如下記載:“公輸般為楚設(shè)機,將以攻宋。墨子聞之,百舍重繭,往見公輸般。”又《淮南子·修務(wù)訓(xùn)》也說:“昔者楚欲攻宋,墨子聞而悼之,自魯趨而往,十日十夜,足重繭而不休息,裂裳裹足,至于郢。”

(13)都城指宋國的國都商丘(今屬河南省)。

(14)這里曹公子的演說,作者寓有諷刺當(dāng)時國民政府政府的意思。一九三一年日本帝國主義侵占我國東北后,國民政府政府采取不抵抗主義,而表面上卻故意發(fā)一些慷慨激昂的空論,以欺騙人民。

(15)連弩指利用機械力量一發(fā)多欠的連弩車。見《墨子·備高臨》。

(16)郢楚國的都城,在今湖北江陵縣境。

(17)賽湘靈作者根據(jù)傳說中湘水的女神湘靈而虛擬的人名。傳說湘靈善鼓瑟,如《楚辭·遠(yuǎn)游》中說:“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下里巴人》,是楚國一種歌曲的名稱。《文選》宋玉《對楚王問》中說:“客有歌于郢中者,甚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shù)千人。”

(18)獸環(huán)大門上的銅環(huán)。因為銅環(huán)銜在銅制獸頭的嘴里,所以叫做獸環(huán)。

(19)告幫在舊社會,向有關(guān)系的人乞求錢物幫助,叫告幫。

(20)關(guān)于墨翟坐不住的事,在《文子·自然》和《淮南子·修務(wù)訓(xùn)》中都有“墨子無暖席”的話,意思是說坐席還沒有溫暖,他又要上路了(《文子》舊傳為老聃弟子所作)。

(21)關(guān)于墨翟獻(xiàn)書給楚王的事,清代孫詒讓《墨子間詁》(《貴義》篇)引唐代余知古《渚宮舊事》說:“墨子至郢,獻(xiàn)書惠王,王受而讀之,曰:‘良書也。’”據(jù)《渚宮舊事》所載,此事系在墨翟止楚攻宋之后(參看孫詒讓《墨子傳略》)。

(22)墨翟與公輸般關(guān)于行義的對話,見《墨子·貴義》:“子墨子南游于楚,見楚獻(xiàn)惠王,獻(xiàn)惠王以老辭,使穆賀見子墨子。子墨子說穆賀,穆賀大說(悅),謂子墨子曰:‘子之言則成(誠)善矣,而君王天下之大王也,毋乃曰人之所為而不用乎?’子墨子曰:‘唯其可行。譬若藥然,草之本,天子食之,以順其疾。豈曰一草之本而不食哉?今農(nóng)夫入其稅于大人,大人為酒醴粢盛,以祭上帝鬼神。豈曰人之所為而不享哉?’”小說采取墨翟答穆賀這幾句話的意思,改為與公輸般的對話。

(23)關(guān)于送你天下的對話,見《墨子·魯問》:“公輸子謂子墨子曰:‘吾未得見之時,我欲得宋;自我得見之后,予我宋而不義,我不為。’子墨子曰:‘翟之未得見之時也,子欲得宋;自翟得見子之后,予子宋而不義,子弗為,是我予子宋也。子務(wù)為義,翟又將予子天下!’”

(24)公輸般與墨翟關(guān)于鉤拒的對話,見《墨子·魯問》:“公輸子自魯南游楚,焉(于是)始為舟戰(zhàn)之器,作為鉤強之備:退者鉤之,進(jìn)者強之,量其鉤強之長,而制為之兵。楚之兵節(jié),越之兵不節(jié),楚人因此若勢,亟敗越人。公輸子善其巧,以語子墨子曰:‘我舟戰(zhàn)有鉤強,不知子之義亦有鉤強乎?’子墨子曰:‘我義之鉤強,賢于子舟戰(zhàn)之鉤強。我鉤強:我鉤之以愛,揣之以恭。弗鉤以愛則不親,非揣以恭則速狎,狎而不親則速離。故交相愛,交相恭,猶若相利也。今子鉤而止人,人亦鉤而止子;子強而距人,人亦強而距子。交相鉤,交相強,猶若相害也。故我義之鉤強,賢子舟戰(zhàn)之鉤強。’”據(jù)孫詒讓《墨子間詁》,“鉤強”應(yīng)作“鉤拒”,“揣”也應(yīng)作“拒”。鉤拒是武器,用“鉤”可以鉤住敵人后退的船只;用“拒”可以擋住敵人前進(jìn)的船只。

(25)關(guān)于木鵲,見《墨子·魯問》:“公輸子削竹木以為鵲,成而飛之,三日不下。公輸子自以為至巧。子墨子謂公輸子曰:‘子之為鵲也,不如匠之為車轄,須臾劉(?)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為功,利于人謂之巧,不利于人謂之拙。’”

(26)募捐救國隊影射當(dāng)時國民政府政府的欺騙行為。在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面前,國民政府政府實行賣國投降政策;同時卻用“救國”的名義,策動各地它所控制的所謂“民眾團(tuán)體”強行募捐,欺騙人民,進(jìn)行搜括。

魯迅《失掉的好地獄》原文賞讀

我夢見自己躺在床上,在荒寒的野外,地獄的旁邊。一切鬼魂們的叫喚無不低微,然有秩序,與火焰的怒吼,油的沸騰,鋼叉的震顫相和鳴,造成醉心的大樂,布告三界:天下太平。

有一個偉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麗,慈悲,遍身有大光輝,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

“一切都已完結(jié),一切都已完結(jié)!可憐的魔鬼們將那好的地獄失掉了!”他悲憤地說,于是坐下,講給我一個他所知道的故事——

“天地作蜂蜜色的時候,就是魔鬼戰(zhàn)勝天神,掌握了主宰一切的大權(quán)威的時候。他收得天國,收得人間,也收得地獄。他于是親臨地獄,坐在中央,遍身發(fā)大光輝,照見一切鬼眾。

“地獄原已廢棄得很久了:劍樹消卻光芒;沸油的邊緣早不騰涌;大火聚有時不過冒些青煙;遠(yuǎn)處還萌生曼陀羅花,花極細(xì)小,慘白而可憐——那是不足為奇的,因為地上曾經(jīng)大被焚燒,自然失了他的肥沃。

“鬼魂們在冷油溫火里醒來,從魔鬼的.光輝中看見地獄小花,慘白可憐,被大蠱惑,倏忽間記起人世,默想至不知幾多年,遂同時向著人間,發(fā)一聲反獄的絕叫。

“人類便應(yīng)聲而起,仗義直言,與魔鬼戰(zhàn)斗。戰(zhàn)聲遍滿三界,遠(yuǎn)過雷霆。終于運大謀略,布大羅網(wǎng),使魔鬼并且不得不從地獄出走。最后的勝利,是地獄門上也豎了人類的旌旗!

“當(dāng)魔鬼們一齊歡呼時,人類的整飭地獄使者已臨地獄,做在中央,用人類的威嚴(yán),叱咤一切鬼眾。

“當(dāng)鬼魂們又發(fā)出一聲反獄的絕叫時,即已成為人類的叛徒,得到永久沉淪的罰,遷入劍樹林的中央。

“人類于是完全掌握了地獄的大威權(quán),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人類于是整頓廢弛,先給牛首阿旁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礪刀山,使地獄全體改觀,一洗先前頹廢的氣象。

“曼陀羅花立即焦枯了。油一樣沸;刀一樣钅舌;火一樣熱;鬼眾一樣呻吟,一樣宛轉(zhuǎn),至于都不暇記起失掉的好地獄。

“這是人類的成功,是鬼魂的不幸……。

“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尋野獸和惡鬼……”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六日。

魯迅《彷徨·孤獨者》原文賞讀

我和魏連殳相識一場,回想起來倒也別致,竟是以送殮始,以送殮終。

那時我在S城,就時時聽到人們提起他的名字,都說他很有些古怪:所學(xué)的是動物學(xué),卻到中學(xué)堂去做歷史教員;對人總是愛理不理的,卻常喜歡管別人的閑 事;常說家庭應(yīng)該破壞,一領(lǐng)薪水卻一定立即寄給他的祖母,一日也不拖延。此外還有許多零碎的話柄;總之,在S城里也算是一個給人當(dāng)作談助的人。有一年的秋 天,我在寒石山的一個親戚家里閑住;他們就姓魏,是連殳的本家。但他們卻更不明白他,仿佛將他當(dāng)作一個外國人看待,說是“同我們都異樣的”。

這也不足為奇,中國的興學(xué)雖說已經(jīng)二十年了,寒石山卻連小學(xué)也沒有。全山村中,只有連殳是出外游學(xué)的學(xué)生,所以從村人看來,他確是一個異類;但也很妒羨,說他掙得許多錢。

到秋末,山村中痢疾流行了;我也自危,就想回到城中去。那時聽說連殳的祖母就染了病,因為是老年,所以很沉重;山中又沒有一個醫(yī)生。所謂他的家屬者, 其實就只有一個這祖母,雇一名女工簡單地過活;他幼小失了父母,就由這祖母撫養(yǎng)成*人的。聽說她先前也曾經(jīng)吃過許多苦,現(xiàn)在可是安樂了。但因為他沒有家小, 家中究竟非常寂寞,這大概也就是大家所謂異樣之一端罷。

寒石山離城是旱道一百里,水道七十里,專使人叫連殳去,往返至少就得四天。山村僻陋,這些事便算大家都要打聽的大新聞,第二天便轟傳她病勢已經(jīng)極重,專差也出發(fā)了;可是到四更天竟咽了氣,最后的話,是:“為什么不肯給我會一會連殳的呢?……”

族長,近房,他的祖母的母家的親丁,閑人,聚集了一屋子,豫計連殳的到來,應(yīng)該已是入殮的時候了。壽材壽衣早已做成,都無須籌畫;他們的第一大問題是 在怎樣對付這“承重孫”〔2〕,因為逆料他關(guān)于一切喪葬儀式,是一定要改變新花樣的。聚議之后,大概商定了三大條件,要他必行。一是穿白,二是跪拜,三是 請和尚道士做法事〔3〕。總而言之:是全都照舊。

他們既經(jīng)議妥,便約定在連殳到家的那一天,一同聚在廳前,排成陣勢,互相策應(yīng),并力作一回極嚴(yán)厲的談判。村人們都咽著唾沫,新奇地聽候消息;他們知道連殳是“吃洋教”的“新黨”,向來就不講什么道理,兩面的爭斗,大約總要開始的,或者還會釀成一種出人意外的奇觀。

傳說連殳的到家是下午,一進(jìn)門,向他祖母的靈前只是彎了一彎腰。族長們便立刻照豫定計畫進(jìn)行,將他叫到大廳上,先說過一大篇冒頭,然后引入本題,而且 大家此唱彼和,七嘴八舌,使他得不到辯駁的機會。但終于話都說完了,沉默充滿了全廳,人們?nèi)珨?shù)悚然地緊看著他的嘴。只見連殳神色*也不動,簡單地回答道:

“都可以的。”

這又很出于他們的意外,大家的心的重?fù)?dān)都放下了,但又似乎反加重,覺得太“異樣”,倒很有些可慮似的。打聽新聞的村人們也很失望,口口相傳道,“奇 怪!他說‘都可以’哩!我們看去罷!”都可以就是照舊,本來是無足觀了,但他們也還要看,黃昏之后,便欣欣然聚滿了一堂前。

我也是去看的一個,先送了一份香燭;待到走到他家,已見連殳在給死者穿衣服了。原來他是一個短小瘦削的人,長方臉,蓬松的頭發(fā)和濃黑的須眉占了一臉的 小半,只見兩眼在黑氣里發(fā)光。那穿衣也穿得真好,井井有條,仿佛是一個大殮的專家,使旁觀者不覺嘆服。寒石山老例,當(dāng)這些時候,無論如何,母家的親丁是總 要挑剔的;他卻只是默默地,遇見怎么挑剔便怎么改,神色*也不動。站在我前面的一個花白頭發(fā)的老太太,便發(fā)出羨慕感嘆的聲音。

其次是拜;其次是哭,凡女人們都念念有詞。其次入棺;其次又是拜;又是哭,直到釘好了棺蓋。沉靜了一瞬間,大家忽而擾動了,很有驚異和不滿的形勢。我也不由的突然覺到:連殳就始終沒有落過一滴淚,只坐在草薦上,兩眼在黑氣里閃閃地發(fā)光。

大殮便在這驚異和不滿的空氣里面完畢。大家都怏怏地,似乎想走散,但連殳卻還坐在草薦上沉思。忽然,他流下淚來了,接著就失聲,立刻又變成長嚎,像一 匹受傷的狼,當(dāng)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這模樣,是老例上所沒有的,先前也未曾豫防到,大家都手足無措了,遲疑了一會,就有幾個人上前 去勸止他,愈去愈多,終于擠成一大堆。但他卻只是兀坐著號啕,鐵塔似的動也不動。

大家又只得無趣地散開;他哭著,哭著,約有半點鐘,這才突然停了下來,也不向吊客招呼,徑自往家里走。接著就有前去窺探的人來報告:他走進(jìn)他祖母的房里,躺在床上,而且,似乎就睡熟了。

隔了兩日,是我要動身回城的前一天,便聽到村人都遭了魔似的發(fā)議論,說連殳要將所有的器具大半燒給他祖母,余下的便分贈生時侍奉,死時送終的女工,并且連房屋也要無期地借給她居住了。親戚本家都說到舌敝唇焦,也終于阻當(dāng)不住。

恐怕大半也還是因為好奇心,我歸途中經(jīng)過他家的門口,便又順便去吊慰。他穿了毛邊的白衣出見,神色*也還是那樣,冷冷的。我很勸慰了一番;他卻除了唯唯諾諾之外,只回答了一句話,是:

“多謝你的好意。”

我們第三次相見就在這年的冬初,S城的一個書鋪子里,大家同時點了一點頭,總算是認(rèn)識了。但使我們接近起來的,是在這年底我失了職業(yè)之后。從此,我便 常常訪問連殳去。一則,自然是因為無聊賴;二則,因為聽人說,他倒很親近失意的人的,雖然素性*這么冷。但是世事升沉無定,失意人也不會我一投名片,他便接 見了。兩間連通的客廳,并無什么陳設(shè),不過是桌椅之外,排列些書架,大家雖說他是一個可怕的“新黨”,架上卻不很有新書。他已經(jīng)知道我失了職業(yè);但套話一 說就完,主客便只好默默地相對,逐漸沉悶起來。我只見他很快地吸完一枝煙,煙蒂要燒著手指了,才拋在地面上。

“吸煙罷。”他伸手取第二枝煙時,忽然說。

我便也取了一枝,吸著,講些關(guān)于教書和書籍的,但也還覺得沉悶。我正想走時,門外一陣喧嚷和腳步聲,四個男女孩子闖進(jìn)來了。大的八九歲,小的四五歲,手臉和衣服都很臟,而且丑得可以。但是連殳的眼里卻即刻發(fā)出歡喜的光來了,連忙站起,向客廳間壁的房里走,一面說道:

“大良,二良,都來!你們昨天要的口琴,我已經(jīng)買來了。”

孩子們便跟著一齊擁進(jìn)去,立刻又各人吹著一個口琴一擁而出,一出客廳門,不知怎的便打?qū)⑵饋怼S幸粋€哭了。

“一人一個,都一樣的。不要爭呵!”他還跟在后面囑咐。

“這么多的一群孩子都是誰呢?”我問。

“是房主人的。他們都沒有母親,只有一個祖母。”

“房東只一個人么?”

“是的。他的妻子大概死了三四年了罷,沒有續(xù)娶。——否則,便要不肯將余屋租給我似的單身人。”他說著,冷冷地微笑了。

我很想問他何以至今還是單身,但因為不很熟,終于不好開口。

只要和連殳一熟識,是很可以談?wù)劦摹Kh論非常多,而且往往頗奇警。使人不耐的倒是他的有些來客,大抵是讀過《沉淪》〔4〕的罷,時常自命為“不幸的 青年”或是“零余者”,螃蟹一般懶散而驕傲地堆在大椅子上,一面唉聲嘆氣,一面皺著眉頭吸煙。還有那房主的孩子們,總是互相爭吵,打翻碗碟,硬討點心,亂 得人頭昏。但連殳一見他們,卻再不像平時那樣的冷冷的了,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寶貴。聽說有一回,三良發(fā)了紅斑痧,竟急得他臉上的黑氣愈見其黑了;不料那病 是輕的,于是后來便被孩子們的祖母傳作笑柄。

“孩子總是好的。他們?nèi)翘煺妗!彼坪跻灿X得我有些不耐煩了,有一天特地乘機對我說。

“那也不盡然。”我只是隨便回答他。

“不。大人的壞脾氣,在孩子們是沒有的。后來的壞,如你平日所攻擊的壞,那是環(huán)境教壞的。原來卻并不壞,天真……。我以為中國的可以希望,只在這一點。”

“不。如果孩子中沒有壞根苗,大起來怎么會有壞花果?譬如一粒種子,正因為內(nèi)中本含有枝葉花果的胚,長大時才能夠發(fā)出這些東西來。何嘗是無端……。” 我因為閑著無事,便也如大人先生們一下野,就要吃素談禪〔5〕一樣,正在看佛經(jīng)。佛理自然是并不懂得的,但竟也不自檢點,一味任意地說。

然而連殳氣忿了,只看了我一眼,不再開口。我也猜不出他是無話可說呢,還是不屑辯。但見他又顯出許久不見的冷冷的態(tài)度來,默默地連吸了兩枝煙;待到他再取第三枝時,我便只好逃走了。

這仇恨是歷了三月之久才消釋的。原因大概是一半因為忘卻,一半則他自己竟也被“天真”的孩子所仇視了,于是覺得我對于孩子的冒瀆的話倒也情有可原。但這不過是我的推測。其時是在我的寓里的酒后,他似乎微露悲哀模樣,半仰著頭道:

“想起來真覺得有些奇怪。我到你這里來時,街上看見一個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蘆葉指著我道:殺!他還不很能走路……。”

“這是環(huán)境教壞的。”

我即刻很后悔我的話。但他卻似乎并不介意,只竭力地喝酒,其間又竭力地吸煙。

“我倒忘了,還沒有問你,”我便用別的話來支梧,“你是不大訪問人的,怎么今天有這興致來走走呢?我們相識有一年多了,你到我這里來卻還是第一回。”

“我正要告訴你呢:你這幾天切莫到我寓里來看我了。我的寓里正有很討厭的一大一小在那里,都不像人!”

“一大一小?這是誰呢?”我有些詫異。

“是我的堂兄和他的小兒子。哈哈,兒子正如老子一般。”

“是上城來看你,帶便玩玩的罷?”

“不。說是來和我商量,就要將這孩子過繼給我的。”

“呵!過繼給你?”我不禁驚叫了,“你不是還沒有娶親么?”

“他們知道我不娶的了。但這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他們其實是要過繼給我那一間寒石山的破屋子。我此外一無所有,你是知道的;錢一到手就化完。只有這一間破屋子。他們父子的一生的事業(yè)是在逐出那一個借住著的老女工。”

他那詞氣的冷峭,實在又使我悚然。但我還慰解他說:

“我看你的本家也還不至于此。他們不過思想略舊一點罷了。譬如,你那年大哭的時候,他們就都熱心地圍著使勁來勸你……。”

“我父親死去之后,因為奪我屋子,要我在筆據(jù)上畫花押,我大哭著的時候,他們也是這樣熱心地圍著使勁來勸我……。”他兩眼向上凝視,仿佛要在空中尋出那時的情景來。

“總而言之:關(guān)鍵就全在你沒有孩子。你究竟為什么老不結(jié)婚的呢?”我忽而尋到了轉(zhuǎn)舵的話,也是久已想問的話,覺得這時是最好的機會了。

他詫異地看著我,過了一會,眼光便移到他自己的膝髁上去了,于是就吸煙,沒有回答。

但是,雖在這一種百無聊賴的境地中,也還不給連殳安住。漸漸地,小報上有匿名人來攻擊他,學(xué)界上也常有關(guān)于他的流言,可是這已經(jīng)并非先前似的單是話 柄,大概是于他有損的了。我知道這是他近來喜歡發(fā)表文章的結(jié)果,倒也并不介意。S城人最不愿意有人發(fā)些沒有顧忌的議論,一有,一定要暗暗地來叮他,這是向 來如此的,連殳自己也知道。但到春天,忽然聽說他已被校長辭退了。這卻使我覺得有些兀突;其實,這也是向來如此的,不過因為我希望著自己認(rèn)識的人能夠幸 免,所以就以為兀突罷了,S城人倒并非這一回特別惡。

其時我正忙著自己的生計,一面又在接洽本年秋天到山陽去當(dāng)教員的事,竟沒有工夫去訪問他。待到有些余暇的時候,離他被辭退那時大約快有三個月了,可是 還沒有發(fā)生訪問連殳的意思。有一天,我路過大街,偶然在舊書攤前停留,卻不禁使我覺到震悚,因為在那里陳列著的一部汲古閣初印本《史記索隱》〔6〕,正是 連殳的書。他喜歡書,但不是藏書家,這種本子,在他是算作貴重的善本,非萬不得已,不肯輕易變賣的。難道他失業(yè)剛才兩三月,就一貧至此么?雖然他向來一有 錢即隨手散去,沒有什么貯蓄。于是我便決意訪問連殳去,順便在街上買了一瓶燒酒,兩包花生米,兩個熏魚頭。

他的房門關(guān)閉著,叫了兩聲,不見答應(yīng)。我疑心他睡著了,更加大聲地叫,并且伸手拍著房門。

“出去了罷!”大良們的祖母,那三角眼的胖女人,從對面的窗口探出她花白的頭來了,也大聲說,不耐煩似的。

“那里去了呢?”我問。

“那里去了?誰知道呢?——他能到那里去呢,你等著就是,一會兒總會回來的。”

我便推開門走進(jìn)他的客廳去。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7〕,滿眼是凄涼和空空洞洞,不但器具所余無幾了,連書籍也只剩了在S城決沒有人會要的幾本 洋裝書。屋中間的圓桌還在,先前曾經(jīng)常常圍繞著憂郁慷慨的青年,懷才不遇的奇士和腌臟吵鬧的孩子們的,現(xiàn)在卻見得很閑靜,只在面上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我 就在桌上放了酒瓶和紙包,拖過一把椅子來,靠桌旁對著房門坐下。

的確不過是“一會兒”,房門一開,一個人悄悄地-陰-影似的進(jìn)來了,正是連殳。也許是傍晚之故罷,看去仿佛比先前黑,但神情卻還是那樣。

“阿!你在這里?來得多久了?”他似乎有些喜歡。

“并沒有多久。”我說,“你到那里去了?”

“并沒有到那里去,不過隨便走走。”

他也拖過椅子來,在桌旁坐下;我們便開始喝燒酒,一面談些關(guān)于他的失業(yè)的事。但他卻不愿意多談這些;他以為這是意料中的事,也是自己時常遇到的事,無 足怪,而且無可談的。他照例只是一意喝燒酒,并且依然發(fā)些關(guān)于社會和歷史的議論。不知怎地我此時看見空空的書架,也記起汲古閣初印本的《史記索隱》,忽而 感到一種淡漠的孤寂和悲哀。

“你的客廳這么荒涼……。近來客人不多了么?”

“沒有了。他們以為我心境不佳,來也無意味。心境不佳,實在是可以給人們不舒服的。冬天的公園,就沒有人去……。”

他連喝兩口酒,默默地想著,突然,仰起臉來看著我問道,“你在圖謀的職業(yè)也還是毫無把握罷?……”

我雖然明知他已經(jīng)有些酒意,但也不禁憤然,正想發(fā)話,只見他側(cè)耳一聽,便抓起一把花生米,出去了。門外是大良們笑嚷的聲音。

但他一出去,孩子們的聲音便寂然,而且似乎都走了。他還追上去,說些話,卻不聽得有回答。他也就-陰-影似的悄悄地回來,仍將一把花生米放在紙包里。

“連我的東西也不要吃了。”他低聲,嘲笑似的說。

“連殳,”我很覺得悲涼,卻強裝著微笑,說,“我以為你太自尋苦惱了。你看得人間太壞……。”

他冷冷的笑了一笑。

“我的話還沒有完哩。你對于我們,偶而來訪問你的我們,也以為因為閑著無事,所以來你這里,將你當(dāng)作消遣的資料的罷?”

“并不。但有時也這樣想。或者尋些談資。”

“那你可錯誤了。人們其實并不這樣。你實在親手造了獨頭繭〔8〕,將自己裹在里面了。你應(yīng)該將世間看得光明些。”我嘆惜著說。

“也許如此罷。但是,你說:那絲是怎么來的?——自然,世上也盡有這樣的人,譬如,我的祖母就是。我雖然沒有分得她的血液,卻也許會繼承她的運命。然而這也沒有什么要緊,我早已豫先一起哭過了……。”

我即刻記起他祖母大殮時候的情景來,如在眼前一樣。

“我總不解你那時的大哭……。”于是鶻突地問了。

“我的祖母入殮的時候罷?是的,你不解的。”他一面點燈,一面冷靜地說,“你的和我交往,我想,還正因為那時的哭哩。你不知道,這祖母,是我父親的繼母;他的生母,他三歲時候就死去了。”他想著,默默地喝酒,吃完了一個熏魚頭。

“那些往事,我原是不知道的。只是我從小時候就覺得不可解。那時我的父親還在,家景也還好,正月間一定要懸掛祖像,盛大地供養(yǎng)起來。看著這許多盛裝的 畫像,在我那時似乎是不可多得的眼福。但那時,抱著我的一個女工總指了一幅像說:‘這是你自己的祖母。拜拜罷,保佑你生龍活虎似的大得快。’我真不懂得我 明明有著一個祖母,怎么又會有什么‘自己的祖母’來。可是我愛這‘自己的祖母’,她不比家里的祖母一般老;她年青,好看,穿著描金的紅衣服,戴著珠冠,和 我母親的像差不多。我看她時,她的眼睛也注視我,而且口角上漸漸增多了笑影:我知道她一定也是極其愛我的。

“然而我也愛那家里的,終日坐在窗下慢慢地做針線的祖母。雖然無論我怎樣高興地在她面前玩笑,叫她,也不能引她歡笑,常使我覺得冷冷地,和別人的祖母 們有些不同。但我還愛她。可是到后來,我逐漸疏遠(yuǎn)她了;這也并非因為年紀(jì)大了,已經(jīng)知道她不是我父親的生母的緣故,倒是看久了終日終年的做針線,機器似 的,自然免不了要發(fā)煩。但她卻還是先前一樣,做針線;管理我,也愛護(hù)我,雖然少見笑容,卻也不加呵斥。直到我父親去世,還是這樣;后來呢,我們幾乎全靠她 做針線過活了,自然更這樣,直到我進(jìn)學(xué)堂……。”

燈火銷沉下去了,煤油已經(jīng)將涸,他便站起,從書架下摸出一個小小的洋鐵壺來添煤油。

“只這一月里,煤油已經(jīng)漲價兩次了……。”他旋好了燈頭,慢慢地說。“生活要日見其困難起來。——她后來還是這樣,直到我畢業(yè),有了事做,生活比先前安定些;恐怕還直到她生病,實在打熬不住了,只得躺下的時候罷……。

“她的晚年,據(jù)我想,是總算不很辛苦的`,享壽也不小了,正無須我來下淚。況且哭的人不是多著么?連先前竭力欺凌她的人們也哭,至少是臉上很慘然。哈 哈!……可是我那時不知怎地,將她的一生縮在眼前了,親手造成孤獨,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的一生。而且覺得這樣的人還很多哩。這些人們,就使我要痛哭,但 大半也還是因為我那時太過于感情用事……。

“你現(xiàn)在對于我的意見,就是我先前對于她的意見。然而我的那時的意見,其實也不對的。便是我自己,從略知世事起,就的確逐漸和她疏遠(yuǎn)起來了……。”

他沉默了,指間夾著煙卷,低了頭,想著。燈火在微微地發(fā)抖。

“呵,人要使死后沒有一個人為他哭,是不容易的事呵。”

他自言自語似的說;略略一停,便仰起臉來向我道,“想來你也無法可想。我也還得趕緊尋點事情做……。”

“你再沒有可托的朋友了么?”我這時正是無法可想,連自己。

“那倒大概還有幾個的,可是他們的境遇都和我差不多……。”

我辭別連殳出門的時候,圓月已經(jīng)升在中天了,是極靜的夜。

山陽的教育事業(yè)的狀況很不佳。我到校兩月,得不到一文薪水,只得連煙卷也節(jié)省起來。但是學(xué)校里的人們,雖是月薪十五六元的小職員,也沒有一個不是樂天 知命的,仗著逐漸打熬成功的銅筋鐵骨,面黃肌瘦地從早辦公一直到夜,其間看見名位較高的人物,還得恭恭敬敬地站起,實在都是不必“衣食足而知禮節(jié)”〔8〕 的人民。我每看見這情狀,不知怎的總記起連殳臨別托付我的話來。他那時生計更其不堪了,窘相時時顯露,看去似乎已沒有往時的深沉,知道我就要動身,深夜來 訪,遲疑了許久,才吞吞吐吐地說道:

“不知道那邊可有法子想?——便是鈔寫,一月二三十塊錢的也可以的。我……。”

我很詫異了,還不料他竟肯這樣的遷就,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我還得活幾天……。”

“那邊去看一看,一定竭力去設(shè)法罷。”

這是我當(dāng)日一口承當(dāng)?shù)拇鹪挘髞沓3W约郝犚姡矍耙餐瑫r浮出連殳的相貌,而且吞吞吐吐地說道“我還得活幾天”。到這些時,我便設(shè)法向各處推薦一番; 但有什么效驗?zāi)兀律偃硕啵Y(jié)果是別人給我?guī)拙浔傅脑挘揖徒o他幾句抱歉的信。到一學(xué)期將完的時候,那情形就更加壞了起來。那地方的幾個紳士所辦的《學(xué) 理周報》上,竟開始攻擊我了,自然是決不指名的,但措辭很巧妙,使人一見就覺得我是在挑剔學(xué)潮〔10〕,連推薦連殳的事,也算是呼朋引類。

我只好一動不動,除上課之外,便關(guān)起門來躲著,有時連煙卷的煙鉆出窗隙去,也怕犯了挑剔學(xué)潮的嫌疑。連殳的事,自然更是無從說起了。這樣地一直到深冬。

下了一天雪,到夜還沒有止,屋外一切靜極,靜到要聽出靜的聲音來。我在小小的燈火光中,閉目枯坐,如見雪花片片飄墜,來增補這一望無際的雪堆;故鄉(xiāng)也 準(zhǔn)備過年了,人們忙得很;我自己還是一個兒童,在后園的平坦處和一伙小朋友塑雪羅漢。雪羅漢的眼睛是用兩塊小炭嵌出來的,顏色*很黑,這一閃動,便變了連殳 的眼睛。

“我還得活幾天!”仍是這樣的聲音。

“為什么呢?”我無端地這樣問,立刻連自己也覺得可笑了。

這可笑的問題使我清醒,坐直了身子,點起一枝煙卷來;推窗一望,雪果然下得更大了。聽得有人叩門;不一會,一個人走進(jìn)來,但是聽熟的客寓雜役的腳步。他推開我的房門,交給我一封六寸多長的信,字跡很潦草,然而一瞥便認(rèn)出“魏緘”兩個字,是連殳寄來的。

這是從我離開S城以后他給我的第一封信。我知道他疏懶,本不以杳無消息為奇,但有時也頗怨他不給一點消息。待到接了這信,可又無端地覺得奇怪了,慌忙拆開來。里面也用了一樣潦草的字體,寫著這樣的話:

“申飛……。

“我稱你什么呢?我空著。你自己愿意稱什么,你自己添上去罷。我都可以的。

“別后共得三信,沒有復(fù)。這原因很簡單:我連買郵票的錢也沒有。

“你或者愿意知道些我的消息,現(xiàn)在簡直告訴你罷:我失敗了。先前我自以為是失敗者,現(xiàn)在知道那并不,現(xiàn)在才真是失敗者了。先前,還有人愿意我活幾天,我自己也還想活幾天的時候,活不下去;現(xiàn)在,大可以無須了,然而要活下去……。

“然而就活下去么?

“愿意我活幾天的,自己就活不下去。這人已被敵人誘殺了。誰殺的呢?誰也不知道。

“人生的變化多么迅速呵!這半年來,我?guī)缀跚笃蛄耍瑢嶋H,也可以算得已經(jīng)求乞。然而我還有所為,我愿意為此求乞,為此凍餒,為此寂寞,為此辛苦。但滅 亡是不愿意的。你看,有一個愿意我活幾天的,那力量就這么大。然而現(xiàn)在是沒有了,連這一個也沒有了。同時,我自己也覺得不配活下去;別人呢?也不配的。同 時,我自己又覺得偏要為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們而活下去;好在愿意我好好地活下去的已經(jīng)沒有了,再沒有誰痛心。使這樣的人痛心,我是不愿意的。然而現(xiàn)在是沒 有了,連這一個也沒有了。快活極了,舒服極了;我已經(jīng)躬行我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張的一切了。我已經(jīng)真的失敗,——然而我勝 利了。

“你以為我發(fā)了瘋么?你以為我成了英雄或偉人了么?不,不的。這事情很簡單;我近來已經(jīng)做了杜師長的顧問,每月的薪水就有現(xiàn)洋八十元了。

“申飛……。

“你將以我為什么東西呢,你自己定就是,我都可以的。

“你大約還記得我舊時的客廳罷,我們在城中初見和將別時候的客廳。現(xiàn)在我還用著這客廳。這里有新的賓客,新的饋贈,新的頌揚,新的鉆營,新的磕頭和打拱,新的打牌和猜拳,新的冷眼和惡心,新的失眠和吐血……。

“你前信說你教書很不如意。你愿意也做顧問么?可以告訴我,我給你辦。其實是做門房也不妨,一樣地有新的賓客和新的饋贈,新的頌揚……。

“我這里下大雪了。你那里怎樣?現(xiàn)在已是深夜,吐了兩口血,使我清醒起來。記得你竟從秋天以來陸續(xù)給了我三封信,這是怎樣的可以驚異的事呵。我必須寄給你一點消息,你或者不至于倒抽一口冷氣罷。

“此后,我大約不再寫信的了,我這習(xí)慣是你早已知道的。何時回來呢?倘早,當(dāng)能相見。——但我想,我們大概究竟不是一路的;那么,請你忘記我罷。我從我的真心感謝你先前常替我籌劃生計。但是現(xiàn)在忘記我罷;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了。

連殳。十二月十四日。”

這雖然并不使我“倒抽一口冷氣”,但草草一看之后,又細(xì)看了一遍,卻總有些不舒服,而同時可又夾雜些快意和高興;又想,他的生計總算已經(jīng)不成問題,我 的擔(dān)子也可以放下了,雖然在我這一面始終不過是無法可想。忽而又想寫一封信回答他,但又覺得沒有話說,于是這意思也立即消失了。

我的確漸漸地在忘卻他。在我的記憶中,他的面貌也不再時常出現(xiàn)。但得信之后不到十天,S城的學(xué)理七日報社忽然接續(xù)著郵寄他們的《學(xué)理七日報》來了。我 是不大看這些東西的,不過既經(jīng)寄到,也就隨手翻翻。這卻使我記起連殳來,因為里面常有關(guān)于他的詩文,如《雪夜謁連殳先生》,《連殳顧問高齋雅集》等等;有 一回,《學(xué)理閑譚》里還津津地敘述他先前所被傳為笑柄的事,稱作“逸聞”,言外大有“且夫非常之人,必能行非常之事”〔11〕的意思。

不知怎地雖然因此記起,但他的面貌卻總是逐漸模胡;然而又似乎和我日加密切起來,往往無端感到一種連自己也莫明其妙的不安和極輕微的震顫。幸而到了秋 季,這《學(xué)理七日報》就不寄來了;山陽的《學(xué)理周刊》上卻又按期登起一篇長論文:《流言即事實論》。里面還說,關(guān)于某君們的流言,已在公正士紳間盛傳了。 這是專指幾個人的,有我在內(nèi);我只好極小心,照例連吸煙卷的煙也謹(jǐn)防飛散。小心是一種忙的苦痛,因此會百事俱廢,自然也無暇記得連殳。總之:我其實已經(jīng)將 他忘卻了。

但我也終于敷衍不到暑假,五月底,便離開了山陽。

從山陽到歷城,又到太谷,一總轉(zhuǎn)了大半年,終于尋不出什么事情做,我便又決計回S 城去了。到時是春初的下午,天氣欲雨不雨,一切都罩在灰色*中;舊寓里還有空房,仍然住下。在道上,就想起連殳的了,到后,便決定晚飯后去看他。我提著兩包 聞喜名產(chǎn)的煮餅,走了許多潮濕的路,讓道給許多攔路高臥的狗,這才總算到了連殳的門前。里面仿佛特別明亮似的。我想,一做顧問,連寓里也格外光亮起來了, 不覺在暗中一笑。但仰面一看,門旁卻白白的,分明帖著一張斜角紙〔12〕。我又想,大良們的祖母死了罷;同時也跨進(jìn)門,一直向里面走。

微光所照的院子里,放著一具棺材,旁邊站一個穿軍衣的兵或是馬弁,還有一個和他談話的,看時卻是大良的祖母;另外還閑站著幾個短衣的粗人。我的心即刻跳起來了。她也轉(zhuǎn)過臉來凝視我。

“阿呀!您回來了?何不早幾天……。”她忽而大叫起來。

“誰……誰沒有了?”我其實是已經(jīng)大概知道的了,但還是問。

“魏大人,前天沒有的。”

我四顧,客廳里暗沉沉的,大約只有一盞燈;正屋里卻掛著白的孝幃,幾個孩子聚在屋外,就是大良二良們。

“他停在那里,”大良的祖母走向前,指著說,“魏大人恭喜之后,我把正屋也租給他了;他現(xiàn)在就停在那里。”

孝幃上沒有別的,前面是一張條桌,一張方桌;方桌上擺著十來碗飯菜。我剛跨進(jìn)門,當(dāng)面忽然現(xiàn)出兩個穿白長衫的來攔住了,瞪了死魚似的眼睛,從中發(fā)出驚 疑的光來,釘住了我的臉。我慌忙說明我和連殳的關(guān)系,大良的祖母也來從旁證實,他們的手和眼光這才逐漸弛緩下去,默許我近前去鞠躬。

我一鞠躬,地下忽然有人嗚嗚的哭起來了,定神看時,一個十多歲的孩子伏在草薦上,也是白衣服,頭發(fā)剪得很光的頭上還絡(luò)著一大綹苧麻絲〔13〕。

我和他們寒暄后,知道一個是連殳的從堂兄弟,要算最親的了;一個是遠(yuǎn)房侄子。我請求看一看故人,他們卻竭力攔阻,說是“不敢當(dāng)”的。然而終于被我說服了,將孝幃揭起。

這回我會見了死的連殳。但是奇怪!他雖然穿一套皺的短衫褲,大襟上還有血跡,臉上也瘦削得不堪,然而面目卻還是先前那樣的面目,寧靜地閉著嘴,合著眼,睡著似的,幾乎要使我伸手到他鼻子前面,去試探他可是其實還在呼吸著。

一切是死一般靜,死的人和活的人。我退開了,他的從堂兄弟卻又來周旋,說“舍弟”正在年富力強,前程無限的時候,竟遽爾“作古”了,這不但是“衰宗” 不幸,也太使朋友傷心。言外頗有替連殳道歉之意;這樣地能說,在山鄉(xiāng)中人是少有的。但此后也就沉默了,一切是死一般靜,死的人和活的人。

我覺得很無聊,怎樣的悲哀倒沒有,便退到院子里,和大良們的祖母閑談起來。知道入殮的時候是臨近了,只待壽衣送到;釘棺材釘時,“子午卯酉”四生肖是必須躲避的。她談得高興了,說話滔滔地泉流似的涌出,說到他的病狀,說到他生時的情景,也帶些關(guān)于他的批評。

“你可知道魏大人自從交運之后,人就和先前兩樣了,臉也抬高起來,氣昂昂的。對人也不再先前那么迂。你知道,他先前不是像一個啞子,見我是叫老太太的 么?后來就叫‘老家伙’。唉唉,真是有趣。人送他仙居術(shù)〔14〕,他自己是不吃的,就摔在院子里,——就是這地方,——叫道,‘老家伙,你吃去罷。’他交 運之后,人來人往,我把正屋也讓給他住了,自己便搬在這廂房里。他也真是一走紅運,就與眾不同,我們就常常這樣說笑。要是你早來一個月,還趕得上看這里的 熱鬧,三日兩頭的猜拳行令,說的說,笑的笑,唱的唱,做詩的做詩,打牌的打牌……。

“他先前怕孩子們比孩子們見老子還怕,總是低聲下氣的。近來可也兩樣了,能說能鬧,我們的大良們也很喜歡和他玩,一有空,便都到他的屋里去。他也用種 種方法逗著玩;要他買東西,他就要孩子裝一聲狗叫,或者磕一個響頭。哈哈,真是過得熱鬧。前兩月二良要他買鞋,還磕了三個響頭哩,哪,現(xiàn)在還穿著,沒有破 呢。”

一個穿白長衫的人出來了,她就住了口。我打聽連殳的病癥,她卻不大清楚,只說大約是早已瘦了下去的罷,可是誰也沒理會,因為他總是高高興興的。到一個 多月前,這才聽到他吐過幾回血,但似乎也沒有看醫(yī)生;后來躺倒了;死去的前三天,就啞了喉嚨,說不出一句話。十三大人從寒石山路遠(yuǎn)迢迢地上城來,問他可有 存款,他一聲也不響。十三大人疑心他裝出來的,也有人說有些生癆病死的人是要說不出話來的,誰知道呢……。

“可是魏大人的脾氣也太古怪,”她忽然低聲說,“他就不肯積蓄一點,水似的化錢。十三大人還疑心我們得了什么好處。有什么屁好處呢?他就冤里冤枉胡里 胡涂地化掉了。譬如買東西,今天買進(jìn),明天又賣出,弄破,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待到死了下來,什么也沒有,都糟掉了。要不然,今天也不至于這樣地冷 靜……。

“他就是胡鬧,不想辦一點正經(jīng)事。我是想到過的,也勸過他。這么年紀(jì)了,應(yīng)該成家;照現(xiàn)在的樣子,結(jié)一門親很容易;如果沒有門當(dāng)戶對的,先買幾個姨太 太也可以:人是總應(yīng)該像個樣子的。可是他一聽到就笑起來,說道,‘老家伙,你還是總替別人惦記著這等事么?’你看,他近來就浮而不實,不把人的好話當(dāng)好話 聽。要是早聽了我的話,現(xiàn)在何至于獨自冷清清地在-陰-間摸索,至少,也可以聽到幾聲親人的哭聲……。”

一個店伙背了衣服來了。三個親人便檢出里衣,走進(jìn)幃后去。不多久,孝幃揭起了,里衣已經(jīng)換好,接著是加外衣。

這很出我意外。一條土黃的軍褲穿上了,嵌著很寬的紅條,其次穿上去的是軍衣,金閃閃的肩章,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級,那里來的品級。到入棺,是連殳很不妥帖地躺著,腳邊放一雙黃皮鞋,腰邊放一柄紙糊的指揮刀,骨瘦如柴的灰黑的臉旁,是一頂金邊的軍帽。

三個親人扶著棺沿哭了一場,止哭拭淚;頭上絡(luò)麻線的孩子退出去了,三良也避去,大約都是屬“子午卯酉”之一的。

粗人打起棺蓋來,我走近去最后看一看永別的連殳。

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靜地躺著,合了眼,閉著嘴,口角間仿佛含著冰冷的微笑,冷笑著這可笑的死尸。

敲釘?shù)穆曇粢豁懀蘼曇餐瑫r迸出來。這哭聲使我不能聽完,只好退到院子里;順腳一走,不覺出了大門了。潮濕的路極其分明,仰看太空,濃云已經(jīng)散去,掛著一輪圓月,散出冷靜的光輝。

我快步走著,仿佛要從一種沉重的東西中沖出,但是不能夠。耳朵中有什么掙扎著,久之,久之,終于掙扎出來了,隱約像是長嗥,像一匹受傷的狼,當(dāng)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

我的心地就輕松起來,坦然地在潮濕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

一九二五年十月十七日畢。

【注釋】

〔1〕本篇在收入本書前未在報刊上發(fā)表過。

〔2〕“承重孫”按封建宗法制度,長子先亡,由嫡長孫代替亡父充當(dāng)祖父母喪禮的主持人,稱承重孫。

〔3〕法事原指佛教徒念經(jīng)、供佛一類活動。這里指和尚、道士超度亡魂的迷信儀式,也叫“做功德”。

〔4〕《沉淪》小說集,郁達(dá)夫著,內(nèi)收中篇小說《沉淪》和短篇小說《南遷》、《銀灰色*的死》,一九二一年十月上海泰東圖書局出版。這些作品以“不幸的 青年”或“零余者”為主人公,反映當(dāng)時一部分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在帝國主義、封建勢力壓抑下的憂郁、苦悶和自暴自棄的病態(tài)心理,帶有頹廢的傾向。

〔5〕吃素談禪談禪,指談?wù)摲鸾探塘x。當(dāng)時軍閥官僚在失勢后,往往發(fā)表下野“宣言”或“通電”,宣稱出洋游歷或隱居山林、吃齋念佛,從此不問國事等,實則窺測方向,伺機再起。

〔6〕《史記索隱》唐代司馬貞注釋《史記》的書,共三十卷。汲古閣,是明末藏書家毛晉的藏書室。《史記索隱》是毛晉重刻的宋版書之一。

〔7〕“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語出《詩經(jīng)·王風(fēng)·采葛》:“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8〕獨頭繭紹興方言稱孤獨的人為獨頭。蠶吐絲作繭,將自己孤獨地裹在里面,所以這里用“獨頭繭”比喻自甘孤獨的人。

〔9〕“衣食足而知禮節(jié)”語出《管子·牧民》:“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

〔10〕挑剔學(xué)潮一九二五年五月,作者和北京女子師范大學(xué)其他六位教授發(fā)表了支持該校學(xué)生反對反動的學(xué)校當(dāng)局的宣言,陳西瀅于同月《現(xiàn)代評論》第一卷第二十五期發(fā)表的《閑話》中,攻擊作者等是“暗中挑剔風(fēng)潮”。作者在這里借用此語,含有諷刺陳西瀅文句不通的意味。

〔11〕“且夫非常之人,必能行非常之事”語出《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蓋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

〔12〕斜角紙我國舊時民間習(xí)俗,人死后在大門旁斜貼一張白紙,紙上寫明死者的性*別和年齡,入殮時需要避開的是哪些生肖的人,以及“殃”和“煞”的種 類、日期,使別人知道避忌。(這就是所謂“殃榜”。據(jù)清代范寅《越諺》:煞神,“人首雞身”,“人死必如期至,犯之輒死”。)

〔13〕苧麻絲指“麻冠”(用苧麻編成)。舊時習(xí)俗,死者的兒子或承重孫在守靈和送殯時戴用,作為“重孝”的標(biāo)志。

〔14〕仙居術(shù)浙江省仙居縣所產(chǎn)的藥用植物白術(shù)。

朱自清《買書》原文賞讀

買書也是我的嗜好,和抽煙一樣。但這兩件事我其實都不在行,尤其是買書。在北平這地方,像我那樣買,像我買的那些書,說出來真寒塵死人;不過本文所要說的既非訣竅,也算不得經(jīng)驗,只是些小小的故事,想來也無妨的。

在家鄉(xiāng)中學(xué)時候,家里每月給零用一元。大部分都報效了一家廣益書局,取回些雜志及新書。那老板姓張,有點兒抽肩膀,老是捧著水煙袋;可是人好,我們不覺得他有市儈氣。他肯給我們這班孩子記帳。每到節(jié)下,我總欠他一元多錢。他催得并不怎么緊;向家里商量商量,先還個一元也就成了。那時候最愛讀的一本《佛學(xué)易解》(賈豐臻著,中華書局印行)就是從張手里買的。那時候不買舊書,因為家里有。只有一回,不知哪兒來檢《文心雕龍》的名字,急著想看,便去舊書鋪訪求:有一家拿出一部廣州套版的,要一元錢,買不起;后來另買到一部,書品也還好,紙墨差些,卻只花了小洋三角。這部書還在,兩三年前給換上了磁青紙的皮兒,卻顯得配不上。

到北平來上學(xué)入了哲學(xué)系,還是喜歡找佛學(xué)書看。那時候佛經(jīng)流通處在西城臥佛寺街鷲峰寺。在街口下了車,一直走,快到城根兒了,才看見那個寺。那是個陰沉沉的秋天下午,街上只有我一個人。到寺里買了《因明入正理論疏》、《百法明門論疏》、《翻譯名義集》等。這股傻勁兒回味起來頗有意思;正像那回從天壇出來,挨著城根,獨自個兒,探險似地穿過許多沒人走的堿地去訪陶然亭一樣。在畢業(yè)的那年,到琉璃廠華洋書莊去,看見新版韋伯斯特大字典,定價才十四元。可是十四元并不容易找。想來想去,只好硬了心腸將結(jié)婚時候父親給做的一件紫毛(貓皮)水獺領(lǐng)大氅親手拿著,走到后門一家當(dāng)鋪里去,說當(dāng)十四元錢。柜上人似乎沒有什么留難就答應(yīng)了。這件大氅是布面子,土式樣,領(lǐng)子小而毛雜——原是用了兩副“馬蹄袖”拼湊起來的。父親給做這件衣服,可很費了點張羅。拿去當(dāng)?shù)?時候,也躊躇了一下,卻終于舍不得那本字典。想著將來準(zhǔn)贖出來就是了。想不到竟不能贖出來,這是直到現(xiàn)在翻那本字典時常引為遺憾的。

重來北平之后,有一年忽然想搜集一些杜詩。一家小書鋪叫文雅堂的給找了不少,都不算貴;那伙計是個麻子,一臉笑,是鋪子里少掌柜的。鋪子靠他父親支持,并沒有什么好書,去年他父親死了,他本人不大內(nèi)行,讓伙計吃了,現(xiàn)在長遠(yuǎn)不來了,他不知怎么樣。說起杜詩,有一回,一家書鋪送來高麗本《杜律分韻》,兩本書,索價三百元。書極不相干而索價如此之高,荒謬之至,況且書面上原購者明明寫著“以銀二兩得之”。第二天另一家送來一樣的書,只要二元錢,我立刻買下。北平的書價,離奇有如此者。

舊歷正月里廠甸的書攤值得看;有些人天天巡禮去。我住的遠(yuǎn),每年只去一個下午——上午攤兒少。土地祠內(nèi)外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地來往。也買過些零碎東西;其中有一本是《倫敦竹枝詞》,花了三毛錢。買來以后,恰好《論語》要稿子,選抄了些寄去,加上一點說明,居然得著五元稿費。這是僅有的一次,買的書賺了錢。

在倫敦的時候,從寓所出來,走過近旁小街。有一家小書店門口擺著一架舊書。上前去徘徊了一下,看見一本《牛津書話選》(The book Lovers’Anthology),燙花布面,裝訂不馬虎,四百多面,本子也不小,準(zhǔn)有七八成新,才一先令六便士,那時合中國一元三毛錢,比東安市場舊洋書還賤些。這選本節(jié)錄許多名家詩文,說到書的各方面的;性質(zhì)有點像葉德輝氏《書林清話》,但不像《清話》有系統(tǒng);他們旨趣原是兩樣的。因為買這本書,結(jié)識了那掌柜的;他以后給我找了不少便宜的舊書。有一種書,他找不到舊的;便和我說,他們批購新書按七五扣,他愿意少賺一扣,按九扣賣給我。我沒有要他這么辦,但是很感謝他的好意。

  (原載1935年1月10日《水星》第1卷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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