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的土地-中篇故事
豪雨傾盆,早被非法開采挖松了地基的劉家莊隨時會地塌屋陷。鎮委書記周經緯必須趕在災難降臨前,讓數百名拒絕搬遷的村民及時撤離這片——
平原上的孤島
劉家莊是長壽縣劉崗鎮下轄的一個自然村,不過百十戶人家,前幾年還綠肥紅瘦地臥在江淮平原上,如今的劉家莊卻成了一個高高在上的“孤島”。
把劉家莊變成孤島的人,叫盛大海。盛大海不是劉家莊人,幾年前,他發現劉家莊的土質特別適合做磚瓦的原材料,于是建了一個窯廠,名曰“大海建筑材料廠”。
“大海建筑材料廠”掛牌后,四臺挖掘機從東南西北合圍劉家莊,像個怪物似的吞噬著劉家莊的土地。幾年間,“大海建筑材料廠”規模越來越大,其產品不僅壟斷了全縣的磚瓦銷售市場,還打入省內其他縣市的建筑市場。
“大海建筑材料廠”燒制的磚瓦越多,需要的原料也就越多。因此,劉家莊周圍的土地被一層層鏟走,地平線越來越低。劉家莊像一個被高高供著的龐大器物,也就越來越顯得鶴立雞群卓爾不凡。
劉家莊的地平線不能再低了,再低下去,劉家莊就要栽下來了。盛大海又開始打劉家莊大地深處的主意。就像城里建地鐵一樣,挖掘機開始對劉家莊的土地開膛破肚。一車車泥土從大地深處被挖出來,成了磚瓦廠的免費原料。
一段時間后,這也進行不下去了。因為地下挖土成本太大,不能實現利潤最大化。還有,再挖下去,地下掏空了,劉家莊肯定會沉陷。
盛大海有的是辦法,他又想出了一個主意,將劉家莊整體遷移。這樣的話,方圓好幾里的土地夠自己折騰好幾年了。
盛大海和當時的鎮黨委書記牛得草談了想法,牛得草一口答應,并向縣領導做了匯報。縣領導也一口答應,只是提醒拆遷的時候要注意政策,講究方法。兩級政府沒有理由不答應,大海建筑材料廠每年上交的稅都有好幾百萬,是縣里的第一利稅大戶,這樣的財神爺能不保護嗎?
很快,劉崗鎮里制定了拆遷方案。主要內容是,劉家莊整體拆遷到鎮街道上,全體村民從農業戶口轉成城鎮戶口,每戶補助4萬到6萬塊拆遷費,拆遷費由大海建筑材料廠承擔。
劉家莊人心情復雜地接受了這個方案。幾年來,劉家莊肥沃的土地一步步變得貧瘠,土里刨食已經沒有什么搞頭。現在忽然有了幾萬塊錢的補償費,而且從農村戶口變成了城鎮戶口,這看起來比死守著幾畝薄田劃算得多。再有,劉家莊的青壯年勞力大都外出打工了,剩下的都是老弱婦幼,好對付,也容易滿足。鎮里會同盛大海一番軟硬兼施,大大小小的問題就解決了。
很快,盛大海的補償款已經劃撥到劉家莊人的賬戶上,眼看兩廂情愿的好事就要辦成,忽然出了差頭。
這個差頭是一個叫郝世界的人引起的。
郝世界是劉家莊人,二十多歲。高中畢業后到深圳打工,在一個工廠里做了流水線線長,大小也是個干部,算是見過世面的人。郝世界得知這個拆遷方案后,立刻趕回劉家莊,挨家挨戶地宣傳鼓動:這個方案不能接受。郝世界的理由是:如今已經不是計劃經濟時代,所謂的城鎮戶口已經沒有意義。相反,城鎮戶口還剝奪了劉家莊人擁有土地的可能性,可以說是有百害而無一利。沒有了土地的村民拆遷到鎮上也就失去了經濟來源,以后的生活怎么辦?而且幾萬塊錢的拆遷費太少,只夠在鎮上建一套差強人意的房子。所以,劉家莊人不能搬,如果真的要搬,條款必須修改——拆遷費至少要提高到10萬。
郝世界這一說,劉家莊人才如夢初醒。他們空前地團結到了一起,要求政府答應他們的條件。
可盛大海不同意。盛大海不同意,就意味著劉崗鎮政府也不同意。拆遷方案就擱置了下來。盛大海和劉崗鎮鎮政府本想采取“拖”的辦法,拖一段時間,等領頭的郝世界回深圳后,再采取各個擊破的辦法,實施老方案。沒想到,郝世界竟然留守下來,揚言不達目標決不回城。
就這樣,拆遷者和被拆遷者雙方就有了一觸即發的火藥味。
孤島下的深淵
盛大海這段時間以來很郁悶。一是因為磚瓦廠的原材料越來越不好取,產量一天少于一天;二是鎮里來了個新書記。這家伙不像老書記牛得草,和他盛大海同心同德穿一條褲子。本來,牛書記已經和盛大海達成一致意見,如果劉家莊人再強硬下去,鎮里將組織力量進行強拆。車馬將士帥都準備好了,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牛書記調走了,新來了這個狗屁書記。
新書記叫周經緯,戴個近視眼鏡,細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個沒有魄力的文弱書生。周經緯上任當天,盛大海就來套近乎,送他一部蘋果手機。沒想到周經緯擺出一副包青天的樣子,手機沒要,還把盛大海奚落了一通。
盛大海暗罵狗屁書記假正經,但表面上還不敢太放肆。他不卑不亢地說:“周書記,我的補償款已經打到劉家莊人的賬戶上,劉家莊人現在又變卦了,違約在先。鎮里已經制定好強拆方案,我要求鎮里立刻執行。我的那幾百萬也不是大水淌來的,睡在銀行里還能吃利息呢。”
周經緯冷冷地望著他說:“盛老板,你覺得動用武力就可以徹底解決問題?我看不行,這樣會激化矛盾。最關鍵的問題是,依我看,劉家莊人提出的方案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你要明白,劉家莊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大海建筑材料廠‘功不可沒’。不是有這么一句話嗎,誰污染,誰治理。劉家莊現在這個包袱,政府要背,你盛老板也要背!”
盛大海沒想到,周經緯會這么不配合他。他索性強硬起來。大海建筑材料廠是縣里掛牌重點保護的企業,是明星企業,是樣板企業,不是誰想輕視就可以輕視的。如果大海建筑材料廠在你周經緯的手下倒了,縣里不打你屁股才怪。再說了,大海建筑材料廠倒了,你劉崗鎮里每年就少了百把萬的收入,看你周經緯怎么玩?
老奸巨猾的盛大海真的點準了周經緯的穴位。周經緯明知道盛大海的補償費太低,劉家莊人受到了不公平對待,可他真不敢對盛大海來硬的。搞垮了大海建筑材料廠,他這個鎮黨委書記就當到頭了。
周經緯目前也沒有具體解決的辦法。他想先冷一冷,到劉家莊看看,摸摸情況再說。最好的辦法是找到帶頭大哥郝世界,和他好好談談,看能否把要求補償費再降一點。然后,他再想辦法做盛大海的工作,要他再多拿一點,兩邊都做點讓步——有時候,領導就是和稀泥的人。
下午4點多,周經緯發覺空氣忽然沉悶起來,抬眼望天,一團團烏云渲染著灰蒙蒙的天空。“要下雨了,我得去劉家莊看看。”周經緯嘀咕著,叫上司機小楊,坐著鎮里的“伊蘭特”,來到劉家莊。
劉家莊人早風聞鎮里將采取強制措施,對外界已經處于高度戒備狀態中。周經緯和小楊剛從“伊蘭特”下來,周圍就圍滿了人。
周經緯笑著對大家說:“老鄉們,我是新上任的鎮委書記周經緯。我想和你們談談心,請問郝世界同志在哪里,我想見見他。”
人群中站出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他來到周經緯面前,不卑不亢地說:“我就是郝世界。書記大人找我有什么事?不過,我代表劉家莊人有句話說在前頭,拆遷補償款一分錢不能少。如果你是想談減少補償款的事情,就請回吧。你看,老天爺不高興了,又要下雨,別淋濕了咱們的父母官。”
周經緯還想說什么,郝世界一擺手說:“時候也不早了,我們還沒吃晚飯呢。要談什么,改天吧。”
談話進行不下去了。周經緯和小楊只好悻悻而歸。
夜幕降至,空氣更沉悶,雷公也打著哼哼。小楊悶悶不樂地開著車,周經緯悶悶不樂地望著窗外。車到劉家莊的西北角處,周經緯看著車窗外屋子上用石灰水刷出的斗大的“拆”字,忽然渾身一打激靈,大聲叫道:“小楊,快停車!”
小楊疑惑地停下車,周經緯飛快地拉開車門,跳了下來,快步跑到那間房屋面前,神色緊張地看著那個“拆”字。
墻壁上的“拆”字已經變形,中間豎著一道黑乎乎的裂縫。裂縫很深很寬,可以放進去一只拳頭。
“小楊,昨天你陪高鎮長來劉家莊了是吧?”
小楊說:“嗯,這‘拆’字也是昨天刷上的。”
“昨天這字上有沒有裂縫?”周經緯急切地問。
“沒有!這字是我刷的,我確定沒有!”小楊忽然明白過來,“周書記,要出大事了是不?這新開的裂縫,說明劉家莊的土地正在下沉是不?”
“有可能!”周經緯望著天空,蛇一樣的閃電撕扯著黑沉沉的夜幕,雷聲也愈加沉悶起來。他對小楊說:“快,我們到劉家莊其他幾個拐角看看情況。”
兩人先后趕到劉家莊的東南西北角,驚訝地發現,拐角處都出現了大大小小的裂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