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與利-人與社會
儒家重“義”而輕“利”,這一點大概是沒有問題的。《論語·里仁》里引孔子的話說:“放于利而行,多怨。”如果一切以“利益至上”原則來行事,則人與人之間的怨恨無疑會加深。孔子這樣說,是合乎實際的。我們都很熟悉孔子這樣一句話:“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孔子將“君子”與“小人”的分別,說成是“義”與“利”的區別,這一點,得到孟子的繼承。孟子也說:“雞鳴而起,孳孳為善者,舜之徒也;雞鳴而起,孳孳為利者,跖之徒也。欲知舜與跖之分,無他,利與善之間也。”
《論語·憲問》中,子路問孔子怎樣才能成為一個“完人”,孔子給出的標準,就有“見利思義”一條。“見利思義”,而不是“見利忘義”,更不是“唯利是圖”,這是儒家人格非常令人敬重的所在。孔子的弟子子夏要到莒父做縣長,向孔子問政。孔子給出的答案是:“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孔子大約是非常反感“見利忘義”的行為的,所以對子夏進行諄諄教誨。孔子自己也說:“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可見在孔子的心目中,“義”是居于首要位置的,在“義”與“利”發生沖突時,不去追求“不義之財”,這可以說是孔子的道德底線。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孔子說:“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孟子》首章,記載孟子見梁惠王情形。梁惠王對孟子說,你不遠千里而來,肯定會有一些對我國有利的建議吧。孟子的回答卻是:“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按照孟子的邏輯,只要行仁義,利自然就在其中了。《孟子》記載一次孟子和宋榮在石丘相遇,宋榮告訴孟子他要去勸說秦楚罷兵,孟子問他如何勸說,宋榮說我將對他們說交兵的不利之處。孟子則告訴宋榮,你應該用“仁義”勸說秦、楚之王罷兵:“為人臣者懷仁義以事其君,為人子者懷仁義以事其父,為人弟者懷仁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懷仁義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何必曰利?”
孔孟重“義”輕“利”,是否意味著,孔孟對“利”全盤否定?也不能簡單這樣看問題。孔子說“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我們換一個角度思考,如果富與貴符合道義,那將如何?我想孔子大約也不會拒絕吧。子貢有一次問孔子:“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孔子回答說:“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可見,“富而好禮”,孔子也是贊成的。“越窮越革命”,這種怪思想,孔子是沒有的。《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及弟子被圍于陳、蔡之間,絕糧,弟子有怨色,只有顏回理解孔子,孔子很欣慰,同顏回開玩笑:“使爾多財,吾為爾宰。”假如你有錢,我給你理財。顏回自然終生貧窮,但孔子這樣說,可見他并不仇富。只要符合“義”,富和貴,孔子是不反對的。孔子講“仁者先難而后獲,可謂仁矣”,意思是:“只要靠誠實勞動,付出一定力量獲得財富,也算仁德。”這很能說明問題。孔子反對的“不義之財”,大概是“不勞而獲”吧。統治者,不就是“不勞而獲”嗎?
孟子對統治者“不勞而獲”是痛心疾首的。孟子用偷雞打比方,辛辣嘲弄統治者利用高額賦稅盤剝百姓,就是個著名例子。孟子之所以主張“義”重“利”輕,不是說“利”本身不好,而是統治者靠剝削發“不義之財”,這是不好的。事實上,孟子的“仁政”理想,“先富后教”是基本國策,其中為民生利,是首要的。孟子講“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這其實就是“為民生利”的意思。老百姓只有“養生喪死無憾”,統治者才能進一步“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教化百姓,社會才能和諧,這也就是管子所謂“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可見,儒家重“義”輕“利”,并不是不要“利”,只是不要“不義之財”罷了。儒家是道德哲學,其哲學的出發點是“義”,即孟子所謂“羞惡之心”,“利”被包含在“義”之中。“非義之利”被排除在儒家哲學思想的外面,符合“義”的“利”則被包含在儒家哲學思想之中。我們看到的是儒家主張“義”,其實“利”在其中。與之相對的,是墨家重“利”,但“義”在其中。孟子說:“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墨家是一種功利主義的哲學,處處言“利”,但墨家的“利”,不同于楊朱“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的那種“私利”,墨子講的是“公利”,是為了謀求英國哲學家邊沁在《政府片論》中所說的那種“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這里面自然就包含“義”的思想。
今天的中國,首先要富起來這一目標,我們正在慢慢靠近。但富起來之后,“道義”問題就很重要了。為什么社會上“不仁不義”的事情那么多?為什么“唯利是圖”的思想泛濫?回頭看看儒家“重義輕利”“利在義中”的優良傳統,或者墨家雖然處處言“利”,但“義在利中”的優良傳統,對于我們當今社會“重利輕義”,甚至“唯利是圖”的不良社會風氣,應該是一劑清涼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