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先生-人物
見到許伯威先生時,他已經七十歲了。這位國內頂尖的理論物理學家,在校方的邀請下重新出山,給我們這些本科生上量子力學。
許先生一頭白發,總是穿一件灰色的夾克衫,樸素干凈;夏天則是灰色短袖襯衫。量子力學是物理系學生公認最難的課程。許先生講課不用投影儀,不用幻燈機,堅持寫板書。從普朗克到薛定諤,從海森堡到狄拉克,涉及無數抽象的演繹與推導。許先生每次上課都密密麻麻地寫滿四大塊黑板,擦掉,再寫滿。邏輯清晰,一絲不亂。
被問起緣何選擇研究量子理論,許先生笑言,當年他在南開大學讀研究生時,學校組織批判“資產階級學術理論”,分配給許先生的任務是批判狄拉克的量子學說。
動亂中,這卻是一個難得的可以靜心讀書的機會。許先生借“批判”之名,系統鉆研了狄拉克的理論,大為嘆服,從此與量子結緣,矢志不渝。
1970年,“東方紅一號”衛星上天時,先生正在甘肅農村勞動。他身邊沒有任何資料,硬是從牛頓定律出發,推導出整個力學體系,進而計算出“東方紅一號”衛星的軌道參數。與官方公布的數據比較,幾乎絲毫不差。
許先生說:“當時那種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回頭想,多少歲月蹉跎,情何以堪。”
許先生給我們上課的那個學期,正值“本科教學評估專家組”前來視察,學校極為重視。
系里召開大會,反復教導我們,萬一遇上專家私訪,該如何作答。
此外,為展示我校學子積極向上的精神面貌,各宿舍攤派一人,每天早上六點鐘去體育館打乒乓球。
教務處也不閑著,派出人手在各教學樓蹲守,專抓那些遲到、早退等“學風不正”的學生。抓到就記過,取消獎學金及保研資格。
一時間人心惶惶。
那天上午,許先生正上著課,一位教務處的領導沖進教室,揪住一個正趴著睡覺的學生,要記他的名。
我聽見許先生的聲音:“請你出去。”
領導愣了:“我在給你整頓課堂紀律呢。”
“那么,請你尊重我的課堂。”許先生頓了頓,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不希望學生上課睡覺,但我捍衛他們睡覺的權利?,F在,請你出去。”
領導臉憋得通紅,猶豫了一下,怏怏地走了。
課堂里掌聲雷動,經久不息。
今天想起這段話,我依然抑制不住熱淚滾滾。沒錯,我就是那個上課睡覺的本科生。
從那天起,我沒在許先生的課上開過一分鐘小差。期末成績九十八分,是我本科四年的最高分。
我們是許先生教的最后一屆學生。一年后,我直升本校研究生,后來又讀了博,成為一名高校教師。
在我的課上,我堅持不點名。我對每一屆學生說著許先生的話:“我不希望你們翹課,但我捍衛你們翹課的權利。”
2007年4月29日,許先生因病去世。按先生遺愿,喪事從簡,謝絕吊唁。噩耗傳來,很多老師和學生哭了。
記得有一節課,講到電子軌道的角動量,先生仿佛在無意中談及生死——一個人的生死,對宇宙而言,真的不算什么??傎|量守恒,總能量守恒,角動量守恒。生命不過是一個熵減到熵增的過程。始于塵土,終于塵土。
我不知道,一個生命對于另一個生命,究竟意味著什么。是一個粒子轟擊另一個粒子,一個波經過另一個波,抑或是一個量子態糾纏著另一個量子態?我只知道,在那樣一個時刻,有一個人、一句話擊中了我,照亮了我,改變了我前行的方向。
永遠懷念您,許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