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配角-成長
我已經老了。
這一生,我曾扮演過無數的角色。然而最刻骨銘心的,是與你的對決。
上一次見到你,是太和四年的那個秋天。奉天子詔,大司馬曹真出斜谷,車騎將軍張郃出子午谷,我由西城,欲取漢中。整整一個九月,都是鋪天蓋地的大雨。于是詔命我等還朝。
你卻出擊了。我疲于奔命,你以逸待勞。面對你,已經夠麻煩了;偏偏,還要面對那一群顢頇莽撞的下屬:“公畏蜀如虎,奈天下笑何!”我硬著頭皮和你打了一仗,大敗而歸。從此,“諸葛亮”這個名字,就成為我司馬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
其實我一直很羨慕你。你在朝中有著絕對的權威,不像我,一邊統兵在外,一邊還要提防主上的猜忌。你聽說過“三馬同槽”的佚事嗎?那是太祖武皇帝心中,永遠的不解之謎。
青龍二年,你又一次率領軍隊來了。那一年的秋天來得格外早。風已經開始變得寒冷,變得那么遙遠。特別是從渭水上刮過來的風更顯出了一片肅殺。林中的葉子棕棕黃黃的全部落盡了。它們就一片片一層層堆積在那潮濕的林中空地上,冷風吹來,葉被卷起,就形成了深棕色的濃重的葉的旋渦。那旋渦發出凄厲的聲響。而金黃色的高高的蓬草,則一團團地糾纏在一起,衰老著,發干發黃,脆弱到不堪寒冷的襲擊。
看著無邊的衰草,就像看到了你。
盡管南征北戰已有多年,可我從不知道,軍旅竟是如此折磨人的,它可以使一個人像蓬草一樣,瞬間凋落。
想起四年前的教訓,我學著你,也堅守不出。你是那樣地焦灼,不斷派人來挑戰。最后,連罵陣的人自己,都悻悻而去。你終于坐不住了,使出了絕招。
我看著面前的使者和女衣,心突然空了:孔明,你就那么急著激我出戰嗎,竟用了如此不堪的手段。左右立刻激憤不已。那個使者,年紀還很小吧,也就子元那個歲數,可臉上已滿是風霜。你不顧惜自己,也不顧及他的性命嗎?他的眼中卻是能點燃冰塊的火焰。可是孔明,我不能讓你如愿。我輕輕拊掌,接受了你的禮物。眾人瞬間噤若寒蟬。殘酷的笑容在我唇角詭異地盛開。
當晚,我留下使者吃飯。席間,不經意地問起:“你們丞相,近來寢食、軍務如何?”使者的目光在我臉上反復打轉,最后只咬牙說了一句:“無可奉告。”我并不介意。縱然他不說,我也早就探聽到:你夙興夜寐,事必躬親,每日所食,不過數升。我悠悠道:“諸葛亮事煩食少,豈能久乎?”筷子從他的手中墜落。我先是從他眼中看到了無法掩飾的驚惶,然后,就是憤恨。屬下開始竊笑。我卻肅然:“送蜀使回營。”
不久就是中秋。蜀營異常地安靜。據說,你已如風中之燭。屬下勸我乘勢掩殺。我拒絕了。“天子命我等堅守,豈可違令?!”其實,我是不想看見你最后的模樣。
八月二十三,成都遣使飛奔五丈原。是夜,有星子從天心隕落。
蜀軍一營一營緩緩退向漢中,未曾舉喪。我率大軍追去。斷后的姜維反旗擊鼓,門旗開處,推出一輛四輪車,儼然是你的身姿。那是木像。我如何不知。讓我,再陪你演一出戲吧。于是我下令退兵。面對眾人不解的目光,面對百姓鄙夷的嘲笑,我什么都沒有說。
只是忽然就想到了周郎。建安年間的三江口,曾為你們的琴心相通,異常動人。倚天照海花無數,流水高山心自知。我怎么能像周郎一樣,成為你的知己。怎么能。轉身望著遙遠的長安,更遠的洛陽,我露出了一絲苦笑。“從此天下,再無知音!”
如今已是嘉平元年。史載這一年有一場驚心動魄的政變:高平陵之變。我奪取了魏國最高統治權。只是夜深人靜時,想起十五年前的渭水,依然會感到無比的失落。
如果,還有來世,孔明,我愿做你———最后的配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