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向誰說-成長
中年之后,所有其他人的不幸都像發生在我身上。馬航意外,我唯一的感受是:我怕。
我怕我是謎團的中央,如果命運真推送到終極,我心里翻騰的一定全是:房貸怎么辦?明天誰送小孩上學?老人將何以度殘年?有沒有人能給我一張紙片,讓我匆匆寫下所有銀行密碼、所有文件契約的所在地。遠藤周作的小說《深河》里,得了重病的作家,每天強顏歡笑,卻在上手術臺的前夜,向他養的大黑鳥痛苦地嘶吼出來:我死了我老婆孩子怎么辦,他們怎么活下去。我讀到這里,眼淚止不住地流。
我也怕我是等待的人:好好的出了門,怎么突然間生死不知。湯已經煲好,熱水器早就燒到70度,我在等你,你怎么還不回來。我奔走,我尋求,誰給我答案——不,我不要答案,我只要你的平安。再不信神佛的人,這一刻都不能不祈禱。但宿命的意思,怎么猜測。
我更怕,我會變成我不想要的那種“心如鐵石的人”。幾十個小時吉兇未卜,流言滿天,我終于喪失耐心,對朋友放膽說:若他們說的屬實,真是恐怖襲擊,那么定要以牙還牙,以血還血。“人,比起愛,更因憎恨而結合。人因有共同的敵人而結合在一起。長久以來,任何國家、任何宗教,都是如此延續下來。”——但我心中生起隱隱不安,這里面是否也包括了無辜者的血?仇恨一旦開始,報復勢在必行,那誰來區分有罪無罪?像“淫人妻女報在妻女”一樣,受傷赴死的,總是最弱小的群體。
2011年,因為工作的原因,我坐過一二百次高鐵、動車,我很喜歡它沉默的舒適、準時以及——我感受到的安全?;疖嚿弦淮涡∷蛘甙氡拘≌f,就到了我要到的地方,鄰座的聊天也與我無關。也就是那一年,7月23日高鐵事故震驚全國。我不寒而栗,感覺每一段旅途,都是單身涉險,每一次回家,都是劫后余生。
撞車后的第二天,我還要按照原行程出發——車站一如既往有序的嘈雜,過一陣子喇叭便播誦一次:“去往廣州的旅客請注意……”隱約的胡思亂想,像冬日里冷凝的呼吸,就懸在鼻孔前?;疖嚨哪且活^,有工作在等我,在生存面前,所有痛哭猶疑都像是矯情的一種。
我偶爾當笑話講給人聽——卻被一個不認識的小朋友指斥。他說為了給“有關部門”施壓,應該集體抵制高鐵,只有全車廂空空如也,才是空拳的力量。我啞然失笑,小朋友太年輕,還不懂生活。
我沒有跟我媽講高鐵事故——就像現在,我也不和她談馬航意外一樣。我和她聊的社會新聞大部分都是老年人如何被騙或者摔倒沒人扶。危險時代,每個年齡層都有自己的恐怖要面對。
我卻忘記,信息時代,兒女不再是老人獲得新聞的唯一窗口。
高鐵事故后第二周,我正常外出,本應周日到家,周六上午,我媽打電話給我,劈頭一句:“你怎么還沒到家?”我一愣,說:“你弄錯日子了。今天是周五(我也慌亂得口誤),你不要緊張。”她說:“哦……(明顯松一口氣)我不緊張,你也不要緊張。”掛了電話,我覺得有眼淚好像要掉出來。
我明知恐懼無濟于事,甚至可能出于“先發制人”的念頭,變成惡意。但我,控制不了,它從心底一層一層地翻出來。生死大劫,陰影重重,每一個好日子都像茍且偷歡。
我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正能量便是:因為恐懼,因為知道終將失去,于是把與你共度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當作最寶貴的光陰——這個“你”,是我的家人愛人朋友工作以至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