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雅寶胡同甲二號-人物
第一次拜見白石老人是可染先生帶我去的。
老人見到生客,照例親自開了柜門的鎖,取出兩碟待客的點心:一碟月餅,一碟帶殼的花生。路上,可染已關照過我,老人將有兩碟這樣的東西端出來。月餅剩下四分之三,花生是淺淺的一碟。“都是壞了的,吃不得!”寒暄就座之后,我遠遠注視著這久已聞名的點心,發現剖開的月餅內有細微的小東西在活動,剝開的花生殼里也隱約見到閃動著的蛛網。這是老人的規矩,禮數上的過程,倒并不希望冒失的客人真正動起手來。天曉得那四分之一塊的月餅,是哪年哪月讓饞嘴的冒失客人干掉的!
可染先生介紹了我,特別說明我是老人的同鄉。“啊!熊鳳凰熊希齡你見過了?”老人問。
“我沒能見到。家祖是他的親戚,幫他在北京和芷江管過一些事,家父年輕時候在北京熊家住過一段時間。”
“見過毛夫人?”
“沒有。”齊白石和黃永玉
“嗯。去過湘潭?”
“真抱歉,我離開家鄉時年紀很小,湖南本省走的地方反而很少!”
“歉么子?我也沒有去過鳳凰縣城!”
大家笑起來,老人也微微翹了翹嘴,自得這小小的“反扣”。
然后我們就吃螃蟹。螃蟹是可染先生提醒我去西單小菜市場買的。兩大串,四十來個。老人顯然很高興,叫阿姨提去蒸了。阿姨出房門不久又提了螃蟹回來,“你數!”對老人說,“是四十四只啊!”老人“嗯”了一聲,表示認可。阿姨轉身之后嘀嘀咕咕:“到時說我吃了他的……”
老人一生,點點積累都是自己辛苦換來,及老發現占便宜的人環繞周圍時,不免產生一種設防情緒來保護自己。
人謂之“小氣”。自己畫的畫不肯送人是小氣,那么隨便向人索畫就是大方嗎?不送一個人畫是小氣,不送一千一萬人畫也是小氣嗎?為這幫占小便宜的人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就是大方嗎?
隨便向人要畫的中國傳統惡習已蔓延成為災難。多少畫家對這種陋習的抗拒,幾乎前仆后繼,是一種壯烈行為。
可染先生還提到老人學問的精博、記憶力之牢實。北京榮寶齋請齊老寫“發展民族傳統”六個大字橫幅。老人想了幾天,還問可染“天發神讖碑”拓片哪里可找,說上頭那個“發”字應該弄來看看。他不久就看到了那個拓本,六個大字被書就后掛在榮寶齋當年老屋的過廳門額上。字是隨意體,寫得雄厚滋潤之極,看得出其中的“發”字受到“天發神讖碑”中“發”字的鼓舞,乘搭過氣勢,倒看不出其中任何一筆的模擬。這是齊白石之所以為齊白石的地方。
可染先生對齊白石不僅盡精神上的弟子之禮,每月由中央美院發出的名譽教授的薪俸也由可染先生代領,并親自送去白石鐵屋老人手中。冬天來了,白石老人的家里人就會打電話來問:“學院為什么還不送煤來?”
送薪俸到西城,有時可染帶著小女兒李珠或小兒子李庚去,老人總要取一張小票子給孩子作為“糖果錢”。入情入理,充滿溫暖好意。
跟可染先生找齊老大約三次:一次吃螃蟹;一次在他的女弟子家畫像、拍照;一次是把刻好的木刻像送去請齊老題字。
我記得可染先生說過,唯一一張他與齊老的合照,是我拍的;同時我跟齊老合照的一張當然是可染拍的了。我記得給過他一張,底片可能還在我家哪個抽屜里,得找找看。
一次除夕晚會,中央美院大禮堂有演出,李苦禪在京劇《黃鶴樓》中扮趙子龍。扎全套的靠,白盔白甲,神采飛揚。工作人員為白石老人安排了一張大軟沙發,在第一排座位的中間。男女學生簇擁著他一起看這場由他弟子挑大梁的演出。近一千人的禮堂坐得滿滿的。
鑼鼓響處,趙子龍出場,幾圈場子過后亮相,高粉底靴加上全身扎的重靠,已經累得汗流浹背、七上八下,于是報名時的“啊!常山趙子龍”就累成:“啊!啊!常,常,常,常……”
齊老頭笑得前仰后合,學生們、教職員工和家屬孩子們登時也跟著大笑起來。
回到二號已經半夜十一時多,一路上我們幾家人笑個不停,可染還學著苦禪拉開架子亮相,“啊!啊!啊!常……常……”苦禪也一路又笑又解釋:“太……太累了!原先沒想到那么吃力,到‘報名’時弄得那副德行!幸好,幸好沒搞那出《武松打虎》,那是場獨角戲。要真搞,可有我的好看!”
幾年之后,大家在一起時講到這件事又大笑一場。那時真甜美,大家都那么年輕,全院子里只有很少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