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畫的女孩
這條街好久沒熱鬧過了。秋末的時候會經常看到幾只邋遢的流浪狗來回穿梭。然后空氣中漂浮出一片了無生機的灰塵。如果不是她的到來,根本沒人在意這里。
畫架,畫板,板凳,碩大的行囊。還有幾幅色調鮮明的優質畫作,圍在一起,就成了一個小天地。也許是她的容顏,也許是畫的精致,從那以后,這條街突然熱鬧了起來。
是的,她要把她的畫賣掉,越多越好。賣夠某個數字,她就會離開。賣不夠,她絕對不會虧欠任何人。盡力做到物有所值。
來買畫的人絡繹不絕,有老板,學生,退休老人和商販。有時,她摘下耳機,就會聽到一群人嚷嚷:
小姑娘畫的真不錯。
這妞長的真帶勁。
當然,也不乏一些混混前來搗亂。那些混混本來商量好的,怎么讓她難堪,然后逼她說出幾句“嫵媚溫柔”的話來給大家取樂。可是每當按計劃進行時,她總是用一個微笑就能把他們的陰謀瓦解。那笑很甜美,很溫馨,然后輕輕地說聲,弟弟,看看有喜歡的畫嗎?
混混很享受,不再搗亂。圍在一起與她聊天。她也不拒絕。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每一聲都撩人心弦。
其中有個小弟弟最受她關注,她叫他小離。與眾不同。第一次見面,小離給她自我介紹說,嗨,姐姐,我叫岳小梨。她就誤以為他叫小離。五六歲的樣子,很可愛。
小離問,姐姐,你叫什么?
她說,這是秘密,姐姐不告訴你。
小離張大嘴巴,哦,是這樣啊,那我很喜歡你的畫。
她說,嗯,回頭姐姐不賣畫的時候,專門給你畫一幅。好不好?
小離眉開眼笑,嘟嘟著小嘴說,嘿,姐姐,你真好。
她繼續畫畫。每幅都惟妙惟肖。小離每次從幼兒園回來就第一時間跑去她那里。乖乖地坐下來看她畫畫。而她,覺得這個小男孩很奇怪,首先他很安靜,其次,他不膽怯,與她一見如故。
在這里賣畫,每天都有不菲的收入。離她心中預期的數字越來越近。
那天午后,天空飄起大朵大朵的云,那云不時旋轉出空洞的白色,層層疊疊。沒過多久,又翻滾出拙劣的灰暗,沸沸揚揚。這時,小離背著包邊跑邊喊,姐姐,姐姐,要下大雨了,趕緊把畫收拾起來!
她轉過身,表情深顫了一下,小離你臉上怎么回事?
小離用右手抹了一下腮邊紫色的傷疤,做個鬼臉說,嘿,昨晚不老實,被我爸打的。
她看見他天真的笑容,還是充滿心疼,她說,小離,告訴姐姐,爸爸為什么打你?
與此同時,幾滴斗大的雨點懸空而落,打在兩人的臉上。
姐姐,畫!
雨愈來愈大,一統亂忙之后,兩人躲在側面郵局的房檐下避雨。
對面跑來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看上去頂多三十歲的樣子,我是說頂多。盡管穿著破敗,卻透出十分爽朗的絕佳氣質。小離慌了手腳,準備逃脫。剛轉過身,就被一只寬厚的手掌逮住了。她聽見那男人嘶吼,媽的,小兔崽子,我要你瞎跑……她意識到情況不對,于是迅速上前阻擋。拉住那男人的手說,不,不要打小離,他剛才是來幫我的……他還是個孩子,你就放過他吧。
男人的表情立刻變了,他微笑,然后定晴望著她,擦了把臉,不好意思的說,對不起,我沒看見你。
她再次鄭重其事的對他說,他還小,您就別打了。會傷到孩子的。
小離認真的望著眼前的姐姐為他求情。心里激動不安。
幾聲響雷后,雨漸漸向西南方轉移。天空又明朗了起來。
男人答應她回去之后不再打小離。但有一個條件,小離需要立刻退學,并完全服從他的安排。她驚詫,天吶,小離才多大點,就……退學。
男人還是一笑,那笑里仿若隱藏著深刻的苦衷。無人知曉。
小離再次將化作鋪展開來,仔細算算,這些日子賺到的錢,處理她的事情,已經綽綽有余了……傍晚收拾攤位的時候決定,明天再來最后一次。第一是為了再見一眼小離。方才告別的慌,沒來得及問他很多,唯恐這次告別,就再也見不了面了。二來,把剩下的畫低價處理,要是真處理不了,就送出去,答謝大家的喜歡。比如,她還答應小離,離開的時候要送他畫呢。
第二天她來的很晚。剛走到那條街就被報刊亭的阿姨叫住了,嗨,你是不是在對面街巷里賣畫的女孩?
她說,是啊,怎么了阿姨。
阿姨說,今早晨有個男孩瘋瘋癲癲的跑來找你,問遍了所有經過的路人,也沒有找到,我要他等會,他也不等,后來被他父親一巴掌打暈了,現在可能在醫院搶救。
她頓時神色慌張,放下花架就打車去了醫院,找了幾家也沒找到。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了家。然后給小碩打電話,她說,小碩,錢已經夠了,我們明天去醫院吧。
小碩是她的男朋友,幾個月前被查出腦袋里長了腫瘤,不過是良性的,他就認為自己得了絕癥,恰好大四,即將畢業,不愿拖累家人,就獨自一人躲在出租房里等死。
這之前,小碩是學生會的主席,各項素質都很優秀。可是人就是如此,再堅強的意志力,再偉大的夢想,終是抵不過一紙化驗單。或者精確的說,化驗單上幾個暗無天日的字。
經過她的百般勸阻,小碩答應去醫院接受第一輪治療。愛情會醞釀出許多不舍與改變。她從未放在心上,諸如“死亡”之類的字眼,根本“不可能”。
也許,她想,小離,自有他自己的故事。如果可能,她不會忘記這個乖弟弟的。
可是小離,就在這么一瞬間,杳無蹤跡了。
市中心醫院里人色匆匆。她忙著掛號,交錢,扶她去化驗室,取化驗單,拿藥,開病房。
然后聽從醫生的囑咐,按療程進行。
一天忙碌下來,憔悴了不少,比賣畫累的多。
這樣持續了一周,那天,她下樓買豆漿,忽然眼前閃過一個身影,小離。
付錢,提著豆漿袋,轉身,穿過重重人群,狂奔向路對面的剛才看見小離的地方。
她剛穿過去的時候,小離已經在她幾百米開外了,然后她邊跑邊喊,小離,小離……小離沒有回頭,繼續向前走,然后邁向了路的那一邊,她剛想再追過去,一輛公交車,迫于“紅燈亮了”的緣故,堵在了她眼前。
回到醫院,小碩已經睡著。
手術開始的前一天,她忽然接到同學的電話,說有個男人詢問在Xx街道賣畫的女孩,說有重要事情找她。她說,無論如何,現在沒時間,小碩明天就要手術了,現在找我,豈不是開玩笑。電話掛掉。
半個小時后,那男人找到了醫院,委托護士把她喊了出來。
她見到他的第一眼,并不在意他完全顛覆的形象,西裝革履,滿身名牌,連領帶打的都精致無比,整一派紳士風度。而是脫口就問,小離怎么樣了?他在哪里?我剛剛有見到他。
男人表情有點肅穆,說,你的男友小碩是不是要動手術?
她說,嗯,您怎么知道的?
男人說,你先別問那么多,你趕緊去找醫生,申請延遲手術,至少延遲一天。
她疑惑,為什么?
男人說,我查過了,你男友這個手術并非一般的手術,跟小離屬于同一個類型的,這醫院明天就會從北京掉過來專家,到時更能確保手術的成功率,相信我。
男人頓了一下,接著說,至于手術費,你不用怕,就當我預定了你剩下的畫就好,其他一概不用管,人命關天,我們就別羅嗦了,趕緊去找醫生。
她沒有理由推辭,只是心里充滿糾纏,不對,是糾結。難道小碩真的有什么預感不成?
小離,可是小離,你怎么會?
這個男人就是這個城市“金城房地產公司”的老總。誰也解釋不了那個雨天那身裝扮的他,憤怒的打了兒子后又對她微笑的企圖和原因是什么。而今又要傾囊相助。
手術一先一后。
很多天后,她依然記得,在等手術的那幾個小時,她的心里是多么恐懼。
而一如她的恐懼一般,小離成功痊愈,小碩手術出現意外,當場死亡。
當小離醒過來后,望著哭腫了臉的她心疼時,她的心里也在吶喊,小離,姐姐曾經,是多么的心疼你。尋求你。可是請原諒姐姐再也不能為你花出那副答應你的畫了。原諒姐姐的不遵守承諾。姐姐知道你是無辜的,可是姐姐再無法做到對這無辜視而不見。
一年后,她畢業了,畢業典禮上,她唱了首歌,嗓音甜美。唱完后,透過密密麻麻的人群,她看見有個小男孩慌慌張張的跑來送花,累的氣喘吁吁,滿身落汗。
那一聲姐姐,聽來那么感動,那么真切,那么久違。
小離說,姐姐,我爸爸要見你。
頓時,她的腦子沸騰了起來,不顧臺下上千人的觀眾,只身跑了出去。
小離的爸爸表情臃腫,帶來了一句遲來的道歉,他說,我,對不起你。
沒等她說話,小離哭了,他什么都懂,一年前的那場意外,讓人無從著手。
她既不能向他謀求半點安慰,又不能怪怨小離,唯剩自己,面對一切。
世間的仇恨那么多,如果不化解,怎么可以。
為了忘卻的紀念,她答應小離去他爸爸的公司上班。工資待遇豐厚。
又過了一年,小離眼睜睜的看著姐姐與爸爸登上了婚姻的殿堂。
而曾經的這位姐姐,欠自己的那副畫,再也沒有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