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社會
我常常利用午休時間去郵局,比如寄個郵件領(lǐng)個包裹什么的。從我單位去郵局走不遠,大概7分鐘的路程,路上必定經(jīng)過一個小攤子。
我怎么定性這個小攤子好呢?第一,它沒有招牌。第二,它不出售什么商品。但也許就是這個緣故,從來沒人干涉過攤主占道經(jīng)營。
攤主是個70多歲的老頭兒,瘦削的臉上戴一副老花鏡,下巴上留一小撮山羊胡。他呆坐在攤子后那張舊靠椅上,常常閉目養(yǎng)神。川流不息的人從攤前走過,老人從不抬眼看人,仿佛他眼前的世界只是一個電子屏幕,雖很近,實際離他無限遠。
他仿佛在等一個什么人,又仿佛在等待一個什么時刻。
聽老一輩的人說,老城區(qū)這一帶,幾十年前有許多代寫書信的攤子。我尋思,老人可能是以前眾多這類攤子中的碩果僅存者。
有一天,我在經(jīng)過老人的攤子時,有了一個新發(fā)現(xiàn)。攤子旁,用麻線吊著一塊硬紙板,上面是很有風(fēng)骨的毛筆字手跡:書法班招生。風(fēng)將硬紙板吹得一會翻過來一會翻過去。以往我從沒留意到這個小“廣告”。
我感到有點滑稽。當(dāng)今的人,都變得現(xiàn)實,變得勢利眼,即使學(xué)有所成,字寫得像老人一樣好,也只不過守著一份清貧。誰會送孩子來學(xué)呢?
以往我尋思,老人滄桑的臉上深深淺淺的皺紋里,一定隱藏著許多故事。只不過,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打開老人的話匣子。現(xiàn)在好了,有了“書法班招生”這塊小廣告,我可以名正言順與老人交談了。
阿伯,書法班招生嗎?我站著,他坐著。
他指了指旁邊那張不大結(jié)實的方凳,示意我坐,問:是你家孩子要學(xué),還是你本人學(xué)?
我沒正面回答,說:現(xiàn)在書法班里有多少學(xué)員?
他豎起粗硬的手指,說:3個。雙休日才開班,在家教。
怎么個收費?
半天為一節(jié),一節(jié)50元。
您在這里擺攤好多年了吧?
說長也不長,他說。我原先是工藝社里專寫書法的,退休后待在家里覺得無聊,才在這里擺攤,算起來也有十來年了。當(dāng)初,每天都有人來求我寫字,比如寫個海報、招工信息、啟事或紅白喜事對聯(lián)什么的。不過現(xiàn)在時興電腦植字,找我寫字的人就少了。
老人大概認(rèn)定我是知音,拿出一個大本子,翻開,說:這是我的功課。
我一頁一頁翻看,這些書法功力不凡,很有藝術(shù)個性,甚至比我通常在書法展覽上見到的還耐看。
您加入了書法家協(xié)會嗎?我問。
老人搖頭,似乎有些不屑。
您參加過書法展,獲得過什么獎項嗎?
老人仍然搖頭,說:你聽說過王羲之、柳公權(quán)、顏真卿獲過什么獎,參加過什么協(xié)會嗎?
您當(dāng)初有臨過名家的帖嗎?
老人像有點被激怒。我看見他眼鏡片后的目光有點兇。他說:何止是臨過!我家屋后那個池塘,被我拿來作洗墨池,紅階磚當(dāng)紙,天天臨,毛筆寫禿無數(shù),磚都磨凹了。老人因為激動,必須緩過一口氣才能繼續(xù)說:沒臨過帖,能有今天的“我書我體”嗎?
我一時半會搞不清楚,隨便一句問話,為何會讓老人激動成這樣。
原來,早幾年,有一個專門炒賣字畫的商人,看中了老人這一手字,商量著要拿出一筆錢“包裝”老人,比如讓他的書法進入全國書展,開個展,讓世紀(jì)大會堂收藏等等,然后請媒體炒作。但條件是,“炒熱”以后,老人的書法全部由他包裝。這樣,老人年收入保證在20萬元以上。
老人也有點心動了。
不料最后,商人一邊拿出合同書,一邊不經(jīng)意地問:這么些年來,你都獲過些什么書法大獎?
老人說:我從來不參賽,又何來大獎?
商人掏合同的手僵住了,說:這不行。你必須想辦法弄幾個書法大獎的獎狀回來,哪怕是花點代價……
老人倔得很,說:我活了幾十年,還沒學(xué)會弄虛作假。
事情就這樣談崩了。
老人終于沒能成為書法家。他只是一個寫字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