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童年•艾蒿香-情感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父親磨快鐮刀收割麥子的時候,路旁河畔,田頭地角,荒山野嶺,坑坑洼洼,艾蒿長得挨挨擠擠,熱熱烈烈,已經高過了麥子的個頭,齊刷刷站立在山村鄉野,如一面獵獵作響的旗幟,迎風飄展,如同淳樸善良的村姑,一日比一日更顯嫵媚風韻,她散發出濃烈馥郁的芳香,氤氳鄉村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人心間,這當兒端午節便姍姍而來。端午前一天的下午,母親忙完農活,讓我在不遠處等著她,她便會跨過一道一道田埂,穿過一畦畦麥田,登上高而陡峭的山崖或者深入到很少有人去的山溝。五月的陣陣熱風伴著麥香混合著艾蒿的氣息追趕著母親的背影,風一吹,那些艾蒿就搖曳起來,在母親的灰藍衣衫映襯下,艾蒿露出銀白葉背格外亮眼,母親一面采擷艾蒿,一面叮囑我別過去。她走一步,采一株,放入竹籃,采一株再一回頭,看看遠方的我,母親采擷的動作,似優美的舞蹈,似詩中節律的跳動。她那近乎苛刻挑剔的態度,讓童年的我甚是好奇,我問母親:“我們田間也有野艾呀,為何去那么遠的地方采集?”母親笑著說:“近處的艾蒿是人們腳踏、牛馬驢羊所啃嚙的,而遠處山溝里山崖上是人們少去的地方,那里的艾蒿光潔鮮亮、枝大葉肥。”母親采擷艾蒿免不了被露水打濕褲腳、前襟,甚至被山樹刮破手臂,但母親毫不介意,寶貝似的挎著一籃子鮮嫩的艾蒿從山坡上披著夕陽的余暉走來,母親的笑聲流淌在艾香里。
一路艾香把我們送回家,母親又開始忙活著插艾,她插艾蒿是極有講究的,她總是洗凈手,換上干凈的衣衫,先是坐在庭院,一一遴選野艾,葉大厚實的插用,嫩葉、葉尖放在簸箕里晾曬留做他用,然后像一位虔誠的信徒,小心謹慎地在我家門楣上、門板上、門環上、窗欞上,甚至床頭上都插滿了艾葉。末了,在我們衣襟上也別上一些鮮嫩的艾尖,之后在胸前比畫著什么,嘴里念叨著什么,在一旁的我也學著母親的樣子做禱告狀,不住地問母親:“為什么插野艾呀,你在念著什么?”母親一臉的嚴肅說:“野艾是一種仙草,能保平安。”頃刻之間,淡淡的艾蒿草濃濃的香味,也在院落里彌漫開來。這些白白亮亮的閃著淡綠色的精靈,如菊一樣在晚風里羞澀地搖曳,如同節日的盛裝,如同美麗村姑頭上的蝴蝶結,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線……是夜,許多蚊蠅不叫、毒蟲不咬了,我們枕著郁郁的艾香甜甜入眠。艾蒿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成了一種有靈性的仙草,有時身上生了毒瘡,母親用艾葉熬水擦洗患處,用不了多少時日就好了,有時肚子疼痛,用隔年存放的艾草熬湯喝下,肚子竟奇跡般地好了。每每此時,母親總會認為是禱告起了作用,認為是艾蒿這種神奇的仙草在冥冥之中庇護著我們一家歲歲平平安安,年年健健康康。
直到后來,我上了師范,才知道艾蒿的許多知識。艾是一種菊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它的莖、葉中含有豐富的芳香油,這種成分具有很強的消毒、滅菌、殺蟲的作用,端午節插艾是一種簡便、有效的消毒方法之一。《本草綱目》記載:“艾以葉入藥,性溫、味苦、無毒、純陽之性、通十二經、有回陽、理氣血、逐濕寒、止血安胎等功效,亦常用于針灸。”據說,端午插艾是為了紀念一名叫“艾虎”的英雄……這一切對只有高小文化水平的母親是不可能知道的,或許在她的生命意識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節日的紀念,什么節日的內涵,也講不出節日由來的子丑寅卯來。可多少年來,插艾在她的心目中又是多么的神圣啊,在母親的意識里言行中,與鄰里和睦相處,友待他人,不做愧對良心的事,把一家人的吉兇福禍系掛在艾蒿上,守望孩子一生的幸福與安康。艾蒿成了我家幸福平安健康的“守護神”,成了一種祈盼與祝福!母親信守著、等待著。年年歲歲,歲歲年年。兒時的我懵懵懂懂地知道,對世間的萬事萬物要有一種謙卑的心態,時時事事以一種敬畏的心態面對一切。如今,我從母親插艾的虔誠中讀懂了節日的另外一種文化內涵,那就是源自靈魂深處的善,一種不違背良心做人做事的驚醒,一種人之初“根”的守候。現在細細想來,也正是她那深藏心底的向善,使得貧窮凄涼的年月過得有滋有味,有形有色。
我們這里不種植糯米也沒有粽葉,所以過端午節沒有吃粽子的習慣,但卻有過節的隆重,煮雞蛋,包水餃,對于剛好勉強填飽肚子的苦澀童年來說,端午節是豐腴而充滿誘惑的。小的時候家里很窮,平時沒有什么豐富的吃食,能夠美美地吃上水餃和煮雞蛋就是盼望很久的事情了。端午節那天,母親會早早地把我們叫醒,她說,要在太陽出來之前吃完雞蛋與水餃,這樣可以保佑一年的平安吉祥。在繚繞的艾香里,揉著惺忪的眼睛,抬起頭,那種染著艾草淡綠色煮熟的雞蛋和熱氣騰騰的水餃總會出現在我們面前。那年月生活困難,我家一般就養幾只下蛋的雞,平日里舍不得給我們吃,積攢到十幾個到集市上換些錢,回來給我們一家換來煤油、食鹽、醬油、針線什么的,有時我們上繳課本費或者買作業本鉛筆等也指望著它們。所以盡管是端午節也僅是象征性地煮上為數不多的雞蛋,我們小孩子各3個,我們迫不及待地剝掉了蛋殼,亮晶晶,光滑滑的乳白蛋清吃到嘴里有絲滑的感覺,一小口一小口細細地品嘗著,而黃燦燦、圓溜溜的蛋黃,又是別樣的感覺,為這滿口的清香,我們不知等過多少個黎明和黃昏,用指頭數過多少個日月。母親和父親往往分得1個,常常留著給我做玩具,很多時候他們1個的權利也被我們剝奪了。我們吃下鮮美的雞蛋,等待我們的卻是一項艱巨的任務——喝下艾葉湯,艾水的味道苦,實在不愿喝,這時的母親總會扮演多重角色,說什么喝下去會保佑一年的平安,說什么先吃苦才能品嘗甜,說什么中午給我們買糖吃,說什么不喝不能吃水餃……在母親的“威逼利誘”下,我不得不喝下自己極不情愿喝的艾水湯,每每此時,總會看到母親一臉流淌著艾香的陽光,這成了我最溫暖的記憶。從那時起,我知道了,原來,艾蒿的味道,是苦澀的。那苦澀的滋味,如同童年鄉村艱難的日子,深深地浸潤到我的骨髓,融入我的生命,流進我的血液,讓我學會的是一種直面現實的堅韌與勇氣,是一種對未來生活的憧憬與期盼,年年歲歲,歲歲年年。
這類似一種儀式的節日一直伴隨著我們走過童年,走過坑坑洼洼,長大成人,那散發著一股濃烈的清香的艾蒿,那流淌著一種雋永禪意的端午,那飽含著甜蜜溫馨而又絲絲縷縷苦澀的童年,總是我心靈深處最最柔軟的角落,最最寶貴的財富,最最溫暖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