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西紅柿雞蛋湯-人生
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仍在大學附近租房子住,房租便宜,飯錢也不貴。
住的小區里有幾家一層的臨街小飯館,客人都挺多。我剛搬過來那天,一家一家地轉,轉了好幾個來回還沒有定下來選哪一家。老蔡是其中一家飯館的老板。當初選擇他家做長期食堂的時候,并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他的女兒。
老蔡的女兒五歲左右,坐在飯館的門口洗碗,所有的碗都一模一樣。她看著桶里的碗,又看著手上的碗,突然就停下來,開始坐在那兒發呆。
她眉頭緊鎖,一定是遇見了特別為難的事。
只見她沖進屋里,跑到媽媽收錢的柜臺下面拿出一小瓶油漆和一支小毛筆,開始在每一個碗的底下寫字。
那時我才看明白,她是在給這些碗做標記。我走過去問她:“小妹妹,你為什么要在碗上寫字啊?”
她沒有抬頭,一邊寫一邊說:“這樣就可以知道是誰的碗了。”
我問:“如果哥哥也在你們家交一個月的伙食費,你能不能給哥哥的碗也寫一下名字啊?”
“好啊,我現在就給你寫。”小蔡風一樣地跑進去,又風一樣地跑出來,手里拿著一個碗。
因為小蔡,我成了他家的訂餐顧客。
包月每餐一個葷菜,三元;一葷一素,五元。如果不是包月的顧客,一葷一素要七元。因為每餐可以節約兩塊,所以學生帶學生,老蔡的小飯館生意看上去挺紅火。
老蔡熱情憨厚,小蔡聰明伶俐,相比之下,小蔡媽媽略顯吝嗇刻薄。
說刻薄也是當時的感受,現在想起來,如果那個小飯館沒有小蔡媽媽,也許倒閉得會更快。
老蔡每次炒菜的時候,都會有學生在旁邊喊:“老板,多放一點兒嘍,不要那么小氣嘛。”每次有人這么一說,老蔡就尷尬地笑一笑,順手多抓一把肉放進去。
這時,小蔡媽媽就會很生氣地沖過來,對老蔡說:“你瘋了啊,一個菜才三塊錢,又要肉,又要油,又是免費米飯,又要交房租,你這么搞,我們還要不要做生意了?”
小蔡媽媽發飆的時候,學生們就趕緊一吐舌頭做個鬼臉紛紛溜走,留下老蔡一個人很無助地被小蔡媽媽劈頭蓋臉地罵一頓。我也聽見過老蔡的辯解:“好啦,如果以后我們的女兒在外地上學,要有老板這么對她,我們也放心了,對不對?”
“對,對,對!我們只有一個女兒,卻有五十多個包月的顧客,如果每個人都這樣跟你說,我們怎么吃得消!你要么取消包月,要么老老實實地做生意。”小蔡媽媽腦子轉得好快。
“小蔡,你媽媽平時是不是很兇啊?”我偷偷逗小蔡。
“不是啊,媽媽兇是有原因的。”小蔡急著辯解。我看小蔡媽媽走過來了,趕緊假裝什么都沒有發生,閉嘴吃飯。
常有同學不能按時交包月的餐費,他們總會偷偷地跟老蔡求情,遞上一支煙,什么都好解決。但自從被小蔡媽媽發現兩次之后,她就氣哼哼地在大大的黑板上寫了一行字:本店小本經營,恕不賒賬!之后,賒賬的人果然少了。我跟老蔡說:“老板娘真是厲害,把問題放在面上解決,你看,果然沒人賒賬了吧。”老蔡呵呵一笑,說:“她就是會做生意。”
有一次,連著幾天吃飯的時候,有兩個男學生總要剩一些菜,拿一次性飯盒打包,然后再裝一大盒免費米飯,估計是害怕被小蔡媽媽看見,所以總是等她出去結賬的時候再趕緊打包米飯。連著一個星期,最后還是被小蔡媽媽撞見了,她問怎么要打包那么多米飯,兩個男同學很沒底氣地說晚上可以當夜宵吃。小蔡媽媽臉一橫,問:“那個小趙呢?以前都是你們仨一起來吃飯,現在怎么只剩你們倆了?你們說,你們每天打包剩菜回去,是不是給小趙吃的?”小蔡媽媽問。
“啊,我們,不是,是夜宵。嗯,那個,是的。”語無倫次中,男同學承認了是給小趙同學帶飯。
“之前他不是包月嗎?為什么這個星期不來了,需要你們帶呢?”
兩個男同學對視一下,道出實情:“小趙爸爸打工摔傷了,這個月家里沒有給他寄生活費,他本來想跟你說一下先賒一段時間的賬,等家里周轉過來,再補上。但黑板上,這不是寫著……三個人來吃兩個人的菜又不好,所以我們就商量出這個辦法。對不起啊。”
小蔡媽媽沒說話,沉默了一會兒,告訴兩個男同學:“你讓小趙明天來,告訴他可以賒賬,別吃剩菜。”
“啊,真的啊,太好了,謝謝啊,謝謝你,謝謝老蔡!”隔著一小段距離,我都能聽出男同學語氣中因為感激而有些顫抖的聲音。
第二天,我再去吃晚飯的時候,看見兩位男同學已經變成三位,估計有一位就是昨天說的小趙同學。黑板上依然大大地寫著“本店小本經營,恕不賒賬”,然而在右下角的位置多了一行小小的字,“如有問題,可找老板娘”。
不知怎的,我笑了起來,感到心里暖暖的。
等到隔壁桌男孩要走的時候,小蔡媽媽對小趙說:“那個小趙,你明天把你的學生證給我復印一下,這樣的話,大家都放心。”
小趙本來如釋重負的臉瞬間尷尬起來,紅著臉努力擠出一絲笑容說:“好的好的,應該的應該的,謝謝老板娘。”
聽到這句話,我很難描述當時的心情。我想,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不爽,是那種面對心不甘情不愿但又必須接受的事情時的一種情緒吧。對于這件事我不爽了一小段時間,但后來想通了,也理解了。
那時我已經從實習工轉成了正式工,但因為身體的原因,決定辭職準備考研。我把當月工資取出來交了接下來的房租,買了考研的書,經濟狀況慘淡,我也面臨交不起餐費的問題。
想了很久,我決定去找小蔡媽媽賒賬。為了讓她放心,我準備了身份證、以前的工作證,還帶了自己發表的文章,以證明不久之后我就會有稿費。我找到小蔡媽媽,還沒有說出長篇大論的腹稿,她立刻就說,給她身份證復印件就好。
考研那段時間吃飯,小蔡總是隔三岔五給我端一小碗西紅柿雞蛋湯或紫菜蛋花湯或絲瓜肉末湯。我說自己沒點這個湯,小蔡說:“別人點了,爸爸水放多了,一個大碗裝不了,多出來的就給你了。”
現在想起這些細節,依然覺得很感動,可那時我只是很木訥地“哦”了一聲,權當自己明白了。缺乏自信的我,總不能很充分、很及時地表達自己的情緒。
考研結束后,我立刻找了一份工作,等著3月出分數線。老蔡、小蔡媽媽也會問我成績,我說還沒公布,他們問感覺如何,我說應該考得不錯,不出意外的話,應該能夠過線。老蔡說:“如果你考到北京,那就不能繼續來我家吃飯了啊。”小蔡很失落地問我:“哥哥,你要走了啊?”小蔡媽媽抓著老蔡就是一頓說:“人家考到北京是本事,憑什么讓人在你這里吃一輩子飯。五塊錢一頓的飯小劉吃了兩年,以后就應該吃五十一頓、五百一頓的飯了。人不都是應該越活越好嗎?”
老蔡訕訕地笑,我也不好意思地說:“小蔡媽媽,不會啦,我就是真的去了北京,回長沙肯定還會來這里吃飯的。”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離公布分數線的時間也越來越近。一天,同學來找我吃飯,總共三個人,我點了四個菜。四個菜上齊之后,又多了一大碗豬腳湯和一條紅燒魚。這兩個菜是大菜,我從來都不會點的。我著急地問小蔡媽媽:“是不是上錯了,我沒點啊,吃錯了可賠不起。”
小蔡媽媽說:“吃吧,這一天每個人都會加菜,你朋友來了,就又給你多加了一個。”
“為什么?”我沒懂小蔡媽媽話里的意思。
“今天27號,不是你生日嗎?這里過生日的人當天都會加菜的,不只給你加,快吃吧。”
“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話剛問出口,我就想了起來,小蔡媽媽那兒有我的身份證復印件。可身份證復印件不是為了避免我們拖欠餐費嗎?誰能想到,小蔡媽媽會把每個人的生日都標記下來。
我叫了幾瓶啤酒,喝了幾杯,有點兒暈,我去敬小蔡媽媽,謝謝她。我舉著酒杯告訴她一開始我特別討厭她,覺得她沒人情味,后來看見她同意小趙賒賬,覺得她還不錯。
小蔡媽媽聽完之后,佯裝生氣,讓我罰酒,等我喝完,她看著我和同學說:“沒錢留身份證有什么用?收著你們的身份證復印件就是覺得你們一個個挺需要人照顧的,一般能把身份證復印件放在我這兒的人,都是老實孩子。”
“哈哈哈,老板娘說我是老實孩子。”我笑著對同學說,其中一個女同學眼眶都紅了,我的眼眶也瞬間紅了。
考研的成績下來了,我的英語差了一分,有朋友出主意讓我帶著自己發表的小說,去北京找老師,看看有沒有特招的可能。我去了北京,沒有被特招,卻在北京找到了一份工作。
我是真的要去北京了。臨走前,我去老蔡的小飯館吃了最后一次飯,和他們告別。小蔡哭了,躲在房間不愿意見我。老蔡既開心又失落,小蔡媽媽讓老蔡又多給我做了兩個菜,說是給我餞行,我沒有推托。
一段歷史就這么結束了。真是好快。
到北京之后,我工作特別忙,很少有時間回湖南。工作第三年,我被派到長沙出差錄節目。我特意帶了一些北京的特產,抽空回到當年住的小區去看老蔡全家,心里想著小蔡已經長成大女孩了吧。
到了之后,卻發現老蔡的飯館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服裝店。推開門進去,老板在店里。服裝店的老板告訴我,他們回老家了。
“不是做得挺好嗎?怎么說關就關了?”
老板看看我,笑了,說:“那個餐館關了三年了。那時有很多孩子交了包月餐費,老板說這些孩子能找到一家便宜的餐館不容易,本想能包一個是一個,誰知道那些孩子又帶來了許多人,結果搞得餐館幾乎每個月都賠錢。后來老板和老板娘商量,那就等當時第一撥包月的孩子大學畢業就收攤。你也是那一撥小孩嗎?”
我搖搖頭——我是工作之后才來這里的小孩。
離開老蔡小飯館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人來人往。
我想,一定會有不少人跟我一樣,想起過去那些人和事的時候,會過來看一眼。想起那個留著剩菜打包一大盒米飯的自己,想起那個不好意思賒賬的自己,想起那個讓老板多放一些肉的自己,想起那些難以對親人開口要生活費的日子,想起那些坐在一個泛著暖色燈光的小飯館,喝一碗因為老板多放了一些水而變成的湯的日子。